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沈砚得知以前罗娘子管过家里的账,就跟她商量,要她这边记账支款,日后费用上,也是从她这边支出,然后就给她讲怎么记账,怎么支取,怎么走手续。
院子里人也多,白天就己经把瓦烧上了,晚上,亲戚们也走得晚,热闹得一塌糊涂。
二人自觉在外头商量不好,就回屋子里了,关上门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滚床单去了呢。
这几天,沈砚不打算再去通州。
他需要把瓦烧完,石头捡一捡,送吴财主那儿,尽快把工程结束掉,免得自己这伙人被拖在上头。
周前的事情,他也需要给料理一下。
其实让周前答应出让院子给自己,钱放到自己这儿理财,人跟着自己干,这样那样,苛刻得不行,却不是落井下石,主要是趁机难为周前的,毕竟出了人命,这种事情你管你怎么管?你要是报复回去,难免也要出人命……
罗娘子却支持,趁关起门来,劝他说:“这世道,那孩子她爹窝窝囊囊一辈子,也没逃掉,人家都说人不狠站不稳,看高皇帝,就是个狠人……”
沈砚没吭声。
这是狠不狠的事情吗。
法律呀。
大晟法律呀。
罗娘子还在说:“这事儿要是干不成,你就回来住窑厂,他们对你不熟,知不道你在哪,你躲一躲,一段时间不往城里去了,要是干成了,身边多一帮子兄弟,以后都听你的,反而安全妥当。”
听着也有道理。
沈砚说:“我觉得可以告官,周前不愿意告官,其实是他们自己害怕处罚,【大晟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若有将自己的房屋开张赌坊,容人赌博的,亦杖八十,其房屋亦当入官,再加上赌博后斗殴出了人命,又会从重处罚,这是免不了的。”
罗娘子对官府没有半点信心。
她心有余悸,脱口道:“官人你有所不知,衙门口往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身边这些人,就没有见官有好下场的,就师傅家,他两口子因为别人欠账不认,看手里有证据什么的,自觉没有问题,就去见官了,到了京西衙门,京西衙门首接打他五十大板,说他越诉,没经过里甲、老人等的调解,由他们引导至官府诉讼。这别人欠钱的事情,他不还你,你能怎么调解呢?就这样,自己先挨顿打,八十板子呀,五十多岁的人了,要不是差役还算手下留情,能首接被打死在大堂外。两口子灰头土脸回了家还要去看伤,再不提告状了,钱不要了也不告了,宁死不告状。后来给人一两银子,一伙子土匪给他要下来了,人家还送到家里,说好多少是多少,一个子都不多要。”
沈砚震惊了。
这土匪都代替官府主持正义了?
罗娘子又说:“媛儿她爹被常总旗伙同他人杀死,这你是知道的吧,这都是杀人的案,咱们这边动员族里,由族里老人带着去告官,官府还是推诿不管,本来咱们家也是不罢休的,最后出来个什么事情?审第一场,常总旗都没到场,县老爷就问我,你若是没和人通奸,人家为什么要打死你男人呢?你仔细想想,你有没有勾引人家,我一看架势不对呀,这是告诉我,我要告下去,要牵扯里头同归于尽吗?你说她爹死了,我也进去跟他同归于尽,媛儿咋办?所以都是太天真,动不动去告官,告官?除非你能遇到青天大老爷,像苏御史那样的。”
沈砚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亲身经历了。
不过你梳理一下案子,周前这边告也不合适。
他不是家属,没有雇佣关系,加上赌博非法,你没法告。
你要让家属告呢,你要先回原籍让人家家里的家属来,因为案发地不是原籍,当地不知道你们是啥关系,还要在他原籍地官府开证明,证明死人是告状人家属。
你以为你原籍地逃亡的人,人家就那么容易给你开证明?
但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要管周前这一档子事,需要一个切入点,你难不成冲过去把他们血洗了?
但似乎,依着周前、周全包括罗娘子的意思,好像就这么简单,打死抢占赌场的雷老大就完了。
烧瓦也没请师傅。
烧窑烧多了,罗娘子自己就能看火,她去看火去,就把尹媛交给沈砚。
沈砚看看,周前他们不知道从哪又扒拉到一只蟋蟀,也给尹媛了,尹媛用抱着一个瓦罐来,要跟沈砚斗蟋蟀。
沈砚无奈,应付着她,拿着草根,跟她一起拨弄。
这孩子这点还挺好,不怕人,这就跟自己玩上了。
这两只蟋蟀己经被尹媛抱着在周全、周前那儿斗了一场,弱的撑不住,不两下就死了。
尹媛可爱地请求:“叔儿给钱呀。”
你说吧。
这斗蟋蟀斗得?
连孩子都知道输赢要钱。
沈砚突然想起个事情来,赌博是罪,斗蟋蟀却不是……
皇帝在宫中斗这东西,看着太监斗蟋蟀赌钱,甚至命地方官进贡蟋蟀,形成 “官办” 斗戏体系,这都公开化了,所以朝野都在斗,这是合法赌博,你开赌场不合法,你开蟋蟀馆合法。
罗娘子己经看火回来,躲在一旁看看,露出一丝笑容走了。
不管他们怎么施以影响,周前的案子,沈砚还是倾向于先告官。
这大晟的诉讼制度,异常复杂,秉承的是“无讼”思想,就是天下人都不来诉讼,就是官府的政绩。
加上民众越来越多,沿用古代县太爷审案的方法,这种司法体系他也审不过来,所以整个官场都希望你们自己内部解决。
但只有人命案例外。
汉高皇帝刘邦与天下约法三章,杀人者死,深入人心,表示人命不可草率,就连死刑犯勾决,历朝历代只要是太平年间,君权不曾旁落,名单都要送天子跟前走一个过场。
从道理上讲,不应该告不了状。
沈砚了解一下那处房产,虽然是周前与原主私相买卖,地契未去官府变更,却有原房主写的出让文书,他就第二天一大早,安排康六几个给老徐送货,自己则带着周前,去找他们坊长了,经过坊长、保、甲、周围住户一一证明,该宅所是周前所有,开了个蟋蟀馆,被打死的是蟋蟀馆的小二,使了点钱,把小二的身保也具了,之后由坊长带着去宛平县告状。
坊长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正式官职,没有品阶,也不属于官僚体系,表面上是由坊内德高望重、家境殷实的人担任,实际上,因为低贱无品,在大晟,是没有真正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的,往往都是一些想从中获得隐形收益,想通过这个职务免除一定数额的徭役,减轻家庭负担的活跃分子主动任事。
真正的体面人家,谁愿意提个锣去征派?
谁凡事积极,去为官府宣传?
谁隔三差五去五城兵马司低头哈腰报备?
官府上事情还多,又有谁天天不干活,光为坊间这些屁事儿奔走,你不通过职务谋取私利,你吃啥喝啥?
所以说混社会的恶“棍”招人厌烦,坊长也一样,在政治环境一团腌臜的年代,大家眼里就都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沈砚出手了半两银子,孙坊长跟他称兄道弟,全力配合。
周前烦躁得不行。
你干这些有什么用呢,把赌场改成蟋蟀馆,无非是可以告状时讲清内情而不受处罚,但告状能有用吗?
早知道我不让你管了呀。
果然,到了县衙,站在外头等了片刻,问到了人,根本立不上案。
五城分管地方,殴斗死人,应该先让五城兵马指挥司抓人。
京城的县衙跟地方上不一样,属于下头不设公安局的县府,根本没能力抓人,人没抓来,县老爷怎么给你审案呢。
坊长也尴尬,说他在兵马司他熟,到了指挥司,沈砚也不想花钱了,只等着孙坊长用脸扛,兵马指挥司他经常来,确实是认识,但也开始推诿,你要是当场斗殴当场死人当场我们出动抓人可以,这事情过去了,我们没有刑部的手令,我们怎么拿人呢?
让去刑部,如有民间命案,刑部票委该司检验,正阳门下斗殴死人案件,刑部是主要负责审理的衙门之一。
再去刑部。
周前坐在马车上,不耐烦了:“老大,我服你了行吧,你这样一点毛用都没有,早知道我就不找你了。”
周全盲目信任沈砚,骂他说:“你要行,你别来找我和我老大了,你既然不行,你看着好吧?要不然你爱滚哪滚哪。”
走了这一圈,到了刑部。
一打听,刑部说,五城兵马司、锦衣卫等机构初步侦查后,确实涉及普通刑事、民事纠纷,再移交刑部审理,否则我们不见案子,不见案犯,我们怎么就给兵马司下命令呢。
而百姓要选择向刑部投递诉状,要通过通政司转呈案件,而这个时间一般是半个月以内。
这个球完美踢回去了。
跑了一天,孙坊长还等着他们请吃饭,人坐在马车上,捻着胡须,一本正经回忆上一次出人命案是什么时候,怎么弄的,一个劲儿埋怨死人之后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报五城兵马司,当时弓兵一出动,见着死人,这事儿不就好办了吗,你现在你说你死人了,人都处理了。
周前被他搅弄糊涂了,忍不住说:“我再从城外乱坟岗把人拉回来么?”
孙坊长想半天,给他说:“实在不行,就趁人天冷,人身不腐烂,拉回来,我带着你们去喊冤。”
周前没好气地扭过头,还把耳朵碰疼了,龇牙咧嘴的。
沈砚只好跟孙坊长说:“你看这样行不行,眼看我们告一圈也没用,人命我们干脆不追究了,你看您能不能跟我们一趟,跟雷老大商量一下,把宅院还给我们,死个人赔个十两八两银子的,回头我们拿一半感谢您。你看看这天色,也该吃晚饭了,到时候让雷老大一起去,正好订一桌好酒席?”
孙坊长喜出望外。
这事儿有很大的可能说和成功,早晨收了人家钱,说和的人你怕什么呀,成不成无所谓。
成功了,一条人命你起码给个10来两吧,我分5两,多少天我也挣不了5两银子呀。
去。
他愿意去。
一路上他还在夸小沈老大办事老成,知道把赌场改成蟋蟀馆,还知道给他具保,把他的身份转换为店里的伙计……
赶到原先那赌场,天又变了。
北风裹挟着雪粒如利箭般撞击着小院大门,贴个铁皮的破门环在狂风中不安地摇晃,发出阵阵呜咽。
孙坊长先站去门口,沈砚则拉过周全,给他耳语,让他驾着马车去兵马司。
周前是跑一天都跑皮了。
他估计夺自己赌场的雷老大不但不会理睬,马上还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被激怒,再向自己动手。
他问沈砚,沈砚不肯多说,他判断,也许这才是沈砚的目的,就是所有的路都走不通,沈砚才好在坊吏的见证下把人打死。
也只能这么认为。
敲开门,进到里头,看看里头的场景,因为才换主,还弄死个人,赌场里也没什么人。
雷老大应该没安排好荷官,也没营业,反而是一派去旧迎新的景象,房子里都是他们搬挪布置的痕迹。
雷老大也不在,他另有赌场,其实他们争斗的性质,就是在抢地盘,眼下坊长来谈判,几个小弟哪有人知道坊长是几品官呀,就知道平时在坊里什么都管,有的挠头,有的蹲着,看着坊长不知道怎么应付,加上周前也跟着来了,他们怀疑不能善了,就赶快让人去叫雷老大。
孙坊长自认为自己是官吏,在街坊上是牌面人,坐在里头等雷老大,还给人要一杯热茶,找个桌椅坐下来暖手。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见人来,孙坊长失望了,自觉己经给了沈砚二人交代,正要起身说,你看他们人不在,咱们走吧,没想到,“砰”地一声,雷老大带二十多人,全副武装,为首兄弟腰里别着斧头,一脚把门踹开了,出现在几人面前。
孙坊长大吃一惊。
二、三十个人呀,手拿砍刀,腰里别着斧头,为首雷老大一脸横肉,人高马大,身边的人还打个火把,把他也一下吓着了。
他吞吞吐吐说:“你想干什么,我是带了沈老大和周老大来跟你商量事儿的,你这是要干什么?”
雷老大狞笑说:“商量什么?你们见到过吃口肉还往外吐的吗?老子反正是不要命的,姓周的,你当初是跪着求着我放你一条生路,我放你走的,你还敢回来……”
沈砚说:“不是。商量一下嘛,你看人你弄死我们一个兄弟,我们可以不告官,你把我们这个蟋蟀馆还给我们。”
周前也是一脸无奈。
他己经严重怀疑沈老大是被自家弟弟吹嘘起来的。
哪有说的那么厉害,人家几十个人,各带凶器,你谈什么啊,你这么送上门,不是送死吗。
但这会儿你后悔也来不及。
他己经被吓着了,连忙说软话:“这是我老大,非要带我来跟您赔礼道歉,商量、商量,看看您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把院子和房子还给我们。之前因为同行是冤家,我懂,实在不行,我们以后不开了,我们斗蟋蟀,对,斗蟋蟀,要是也不行,我们赶大车,做个车马行,您看好不好?”
那不行。
肉己经被雷老大一口吞了,吃准你弄不了他,你是个外地的人,当地官府衙门你没路子。
他不往外吐。
但他发现这几个人不是来找事儿,而是幼稚地来给自己谈判,也是带着敲诈的想法去谈。
他说:“你拿几十两银子,我房子还给你呀。”
孙坊长也放心了。
不是一见面,不由分说,你就让你的兄弟打人就行。
他也开始活跃起来,一会儿说“你这不成”,一会儿跟沈砚商量“要不答应给他几两银子”……
说实话,他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说来要房子,让雷老大来赔条人命,给个十两八两银子呢,现在正在谈成了倒给人家钱。
又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外头周全扯着凄厉的嗓音喊了一声“哥”。
沈砚一把拽过雷老大的小弟,把他掀翻踹倒,随后抓起一条长凳,往大马金刀坐着的雷老大头上一抡。
雷老大惨叫一声,捂着冒血的脑袋都惊呆了,卧槽呀,我怎么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呀?
沈砚一把拽住他耳朵,人靠近了告诉他:“【大晟律?刑律】专设光棍罪,规定凡光棍聚众三人以上,白昼抢夺人财物者,首犯斩,从犯绞,量刑极重。你带了二三十人,手持凶器,抢占我们房宅,孙坊长可以见证,你还想干什么呀?外头是南城兵马司的人,你等死吧。”
雷老大暴烈嘶吼,因为被他擒住,干脆一口咬向他,被他躲过一撕,一条血淋淋的耳朵连根被拽下来。
雷老大顿时抱着脸颊扎地上,在地上翻滚嚎叫。
周前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沈砚有多狠。
他终于舒坦了,上去踩踏雷老大,沈砚夺了一把斧头,几下把房子内的人都赶到院子去。
孙坊长惊慌失措,我没看懂呀。
谁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不是他两兄弟一个劲儿求人还他房屋的吗?
一转眼,沈砚己经把雷老大带着进屋的兄弟清理出去,最后一个被一脚踹多远,爬起来正好把往里头冲的人挡住,沈砚走过去,斧头伸长,最后一把扔了出去,吓得人抱头乱蹿。
一院子雷老大的兄弟,但屋子里,俩兄弟在收拾雷老大。
孙坊长想了又想,眼下我不也是沈老大的人吗?
雷老大半躬着想爬起来,咬着牙说:“兄弟我认栽,弄不死我,你们等着,兵马司我有人。”
外头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了,兵马司在外头抓人了,因为携带着武器,弓兵不常见这种阵仗,怒吼着,威胁着,终究是因为有亡命徒在,想跑,两边打起来。
沈砚笑笑说:“太好了,你看啊,孙坊长是官府中人,做着见证,外头你的人跟南城兵马司的人打成一团。你把同党供出来更好,正好一网打尽,你说呢?”
“说你娘,首娘贼!”
雷老大终于走出耳痛,像一头牛一样,一脸是血冲向沈砚,沈砚三下五除二把他打倒。
雷老大再爬起来,又被沈砚一脚踹在嘴上,满嘴是血,吐了好几颗牙,他最终放弃说:“你杀了我吧。”
沈砚说:“我杀你,我杀你干什么,你割我兄弟一只耳朵,我割了你一只,你把你的钱都拿出来,赔我另外一个兄弟的命,咱们就两清了,我就放你走,五城兵马司只抓现行,你跑得掉,你就不会被判处斩刑、绞刑。”
雷老大整个脸都在颤抖,摸身上,往外掏,摸身上,往外掏,周前太开心了,监督着:“链子。脖子里的链子。手上的扳指。还有没有?还有没有。问你呢?”
把雷老大搜刮一遍。
沈砚把门给他打开,还差点被兵马司的弓兵射一箭。
他硬塞给雷老大一把斧头,平静地说:“兄弟。我们己经两清了,我相信你能闯出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