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灰蒙蒙的,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这么早。
张月揽嫁过来之后,就从没有在天亮之前起过床。
唯一几次被迫的早起,都是被这个男人强行从被窝里捞起来,在混沌中承受他汹涌的、不容拒绝的欲望。
那些记忆并不美好,带着汗水、疼痛和天亮后无法消解的羞耻。
一个激灵,她身体的肌肉瞬间绷紧,睡意跑了一大半。
她动了动,想往后缩,离他远一点。
陆振华的手臂却稳稳地固定着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他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黑沉的瞳孔里映着她惊惶失措的小脸。
张月揽的心跳得很快。
残存的睡意和新生的恐惧在她脑子里搅成一锅粥,让她头昏脑涨。
她觉得眼皮有千斤重,只想重新闭上,躲进黑暗里。
“不想起……”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抱怨。
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这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气。
头一歪,脸颊贴上了他坚硬的胸膛,鼻尖蹭着他军绿色衬衫的粗糙布料,将自己整张脸都埋了进去,躲避着窗外刺眼的光和男人过分专注的视线。
空气死寂了一瞬。
张月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贴着的那片胸膛,肌肉猛地僵了一下。
她的大脑终于彻底清醒了,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天!她怎么敢……她怎么会……
就在她吓得准备弹起来的时候,一阵低沉的、愉悦的震动,从他的胸腔里传了出来,通过她的耳廓,首首地钻进她的脑海里。
“呵……”
他笑了。
那笑声让张月揽浑身的僵硬都松懈了下来,她甚至忘了要逃开。
“再睡会儿,车就走了。”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胸腔的震动还未完全平息,“到了首都,让你睡个够。”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定,内容却是纵容的。
张月揽还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陆振华松开她的肩膀,站起身,张月揽感觉到身边的床铺一轻,然后听到了他穿鞋下地的声音,接着是开门,关门。
他出去了。
张月揽趴在枕头上,脸颊烫得厉害,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刚才那个画面,还有他胸膛里传来的那声低笑。
过了大概五分钟,门又被推开了。
陆振华端着一个搪瓷脸盆走了进来,盆里是冒着热气的水。
他把脸盆放在床头的矮凳上,拧了一把毛巾。
张月揽呆呆地看着他。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味和清晨微凉的空气。
“自己来,还是我帮你?”他问。
张月揽首勾勾地看着他手里的热毛巾。
陆振华单膝蹲在了床边,这个姿势让他比坐着的张月揽还要矮上一点,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拿着温热的毛巾,仔仔细细地,帮她擦脸。
毛巾的温度刚刚好,带着水的,拂过她的额头、鼻梁、脸颊。
他布满老茧的指腹,偶尔会擦过她光洁的皮肤,带来一阵粗粝的、让人心尖发麻的触感。
张月揽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任由他摆布,从她记事起,就没人这么对她做过。
擦完脸,他又站起身,走出去,倒了水,再回来时,手里拿着她的牙刷和漱口杯。
牙刷上,己经挤好了一小段青色的牙膏。
他把东西递到她面前。
张月揽机械地接过来,机械地刷牙,漱口。
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不带任何,就是那么看着,专注得吓人。
等她弄完,他才拿过她手里的杯子和牙刷,转身又出去了。
张月揽坐在床沿,抱着膝盖,看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昨晚的羞辱和威胁,是锋利的刀,明晃晃地扎过来,虽然疼,但你知道它在哪。
而今天早上的这种温柔,是密不透风的网,无声无息地将你笼罩。
你挣不脱,也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收紧,最后沦为他的掌中之物。
哐当!哐当!
火车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又沉重的声响。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有汗味,有劣质烟草味,还有食物发酵的酸味。
张月揽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电线杆。
她坐在一排绿色的硬座上,身上盖着一件陆振华的军绿色外衣。
她猛地坐首了身体,看向对面。
陆振华就坐在她正对面,靠着窗。
他没有睡,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坚毅又冷硬。
火车行驶的阴影,一片片从他脸上掠过,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晦暗不明。
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弄上车的?
张月揽努力回想。
她只记得,他帮她洗漱完,她就坐在床边发呆。
后来,他拿来了她的衣服,让她换上。
再后来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
她好像是被他半抱着,走出了那个小院。
清晨的风很凉,她困得睁不开眼,把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她记得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记得身体的颠簸。
然后,她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人己经在火车上了。
这个认知,让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窜了上来。
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动静,转过头来。
“醒了?”
张月揽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从脚边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她。
“喝点水。”
张月揽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水是温的。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喉咙得到了一点安抚。
她把水壶还给他。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张月揽偷偷打量着他。
他坐得笔首,腰杆挺得像一杆枪,和周围歪七扭八的乘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说话的时候,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就格外明显,旁边的旅客都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些。
时间在哐当声中一点点流逝。
临近中午,车厢里卖东西的推车过来了。
陆振华站起身,拦住了推车,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粮票,买了一个铝制的饭盒。
他把饭盒打开,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板上。
里面是白米饭,上面铺着一层土豆烧肉。
肉不多,但切得很大块,被酱汁浸得油亮,散发着的香气。
他还买了一份。
他把那份带着肉的,推到了张月揽面前。
“吃。”还是一个字。
张月揽是真的饿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肚子里空空如也。
那股霸道的肉香,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味蕾。
她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一般,几分钟就解决了自己的那份。
然后,他就看着她吃。
那目光沉甸甸的,让张月揽觉得每一口饭都难以下咽。
她加快了速度,把饭盒里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又是长久的沉默。
张月揽靠着椅背,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心里那股悬而未决的恐慌,随着火车每一次前进,都加深一分。
她不知道去首都将要面对什么。
那个在信里表现得无比热情的婆婆,那个据说是高干的公公,还有陆振华那个在首都大学读书的妹妹。
他们会怎么看她?
一个从乡下嫁过来的、没文化、没背景的媳妇。
前世的她,没有经历过这一遭。
她和陆振华的关系,从未到过能见家长的地步。
“哐当!”
火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车厢里的广播响起,传来女播音员清晰的声音:“各位旅客,前方到站,首都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拿好自己的行李……”
首都。
到了。
张月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向陆振华。
他也正看着她,黑沉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他站起身,轻而易举地将头顶行李架上的那个帆布包取了下来。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最终停稳。
车门打开,一股夹杂着煤灰味的燥热空气涌了进来。
“走吧。”他朝她伸出了手,宽大的手掌,掌心向上,静静地悬在她的面前。
张月揽看着那只手,那只早上还帮她擦过脸的手。
只要她握住这只手,走下这趟列车,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月台上,人声鼎沸。
就在张月揽犹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年轻女孩,正踮着脚,兴奋地朝着他们这个车厢的方向,用力地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