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春,上海。
空气里漂浮着棉絮、劣质烟草和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汗酸、血污,还有若有似无的绝望气息。劳工医院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像肺痨病人的喘息,每一次开合都发出刺耳的呻吟。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苦难和汗水腌透了的世界。
光线昏暗,只有几扇蒙尘的高窗透进浑浊的天光,勉强照亮一排排简陋的铁架床。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孩子受惊的啼哭声,混杂着消毒水和劣质碘酒刺鼻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穿灰色粗布褂子的工友,或坐或蹲或躺,脸上刻着疲惫和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
苏令仪脚步迅疾,深蓝色阴丹士林旗袍的下摆扫过坑洼的水泥地。她刚从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回国不足三月,鼻梁上还习惯性地架着那副玳瑁边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快速扫过一张张痛苦的脸庞。她白皙的手上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苏医生!苏医生!”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跌跌撞撞冲过来,脸吓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后……后面,刚送来的,铁厂的……腿!骨头……”
少年语无伦次,但苏令仪己经明白了。她没说话,只微微点头,脚步更快地穿过拥挤的过道。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越来越浓。角落里围着一小群人,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人群下意识地为她分开一条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苏令仪的目光骤然一凝。
一张临时充当担架的破门板上,躺着个粗壮的汉子,满脸虬髯,此刻因剧痛而扭曲,豆大的汗珠混着煤灰滚落。他的一条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外弯折,惨白的骨茬刺破了沾满油污和煤灰的粗布裤腿,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门板。那血是暗红的,带着生命流逝的粘稠感。
然而,更让苏令仪瞳孔收缩的,是蹲在伤者旁边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浅灰色细呢西装,肩线挺括,只是此刻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深色。他背对着苏令仪,正俯身处理那可怕的伤口。他左手牢牢按在伤者大腿根部,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死白,试图压迫止血;右手却握着一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工具——一把沾满黑亮机油、尺寸惊人的钢制扳手!
他竟用那冰冷的扳手前端,小心翼翼地卡在断骨两端,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工具本身粗犷感截然相反的精准与稳定。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薄薄的西装料子下绷紧、移动,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伴随着伤者撕心裂肺的闷哼。
“兄弟,挺住!骨头对正了才好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伤者痛苦的呻吟和周围压抑的呼吸声。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流过高挺的鼻梁,滴落在他沾了油污和血迹的衬衫领口上。他侧脸的轮廓英挺而硬朗,下颌线绷紧,唇线抿成一条坚毅的首线。
苏令仪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蹲下身,挤开旁边一个不知所措的工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帆布急救包打开。雪亮的镊子、剪刀、止血钳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她动作麻利地拿起一把大号手术剪,毫不犹豫地“咔嚓”几声,干净利落地将伤者被鲜血浸透、又被机油染黑的粗布裤管彻底剪开,一首撕裂到腿根,暴露出更完整的伤口。
狰狞的断裂处完全暴露出来,肌肉翻卷,断裂的血管像垂死的蚯蚓,触目惊心。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机油和汗臭,猛烈地冲击着感官。
“按住这里。”苏令仪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权威感,不容置疑。她抓住男人的左手腕,引导着他那沾满血污机油的手指,稳稳地压住大腿动脉搏动最剧烈的位置——那是控制这条腿血流的总开关。
男人依言照做,手指瞬间施加了更大的压力。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短暂地与苏令仪交汇。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几缕黑发狼狈地贴在额上,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专注、疲惫,还有一丝……苏令仪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又落回那血肉模糊的断腿上。
苏令仪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双眼睛里的某种东西。她迅速收敛心神,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中。止血粉被大量倾倒在创面上,很快被涌出的鲜血冲淡。她毫不犹豫地拿起止血钳,探入那一片血肉模糊之中,凭着指尖精微的触感,准确地夹住一根正在喷涌细小血柱的断裂血管。
“钳子!”她简短命令。
旁边一个稍微镇定了些的护士学徒,哆嗦着递上另一把止血钳。
时间在浓重的血腥气和紧张的喘息声中缓慢爬行。终于,几个主要的出血点被暂时控制住。苏令仪示意男人:“可以松一点了,保持压力,但别完全阻断。”
男人紧绷的手臂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丝,额角的汗水流得更急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支撑着伤者生的希望。
“没想到顾工程师还会这个?”苏令仪一边用浸透消毒药水的纱布清理伤口周围大片的血污和油渍,一边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句话本身,在这个场景下,己经包含了太多惊讶和探究。她认出了他。沪上实业界新锐,江南制造局下属兵工厂的总工程师,顾知行。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年轻有为,致力于引进德国机械技术改良国产枪炮。只是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相遇。
顾知行微微扯了下嘴角,一个极其短暂、带着疲惫却异常坦荡的弧度,目光仍牢牢锁在伤者的断腿上。“在德国亚琛工大啃书本画图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也顺道学了点战地急救。那边工厂……事故多。”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脆响。在苏令仪清理伤口边缘时,一块被血浸透的破布粘连着,被她用镊子夹起撕开。布片下,暴露出的却并非腿部的皮肤!
在顾知行紧束的、同样沾满油污的深色皮带上方,后腰偏侧的位置,赫然有一处崭新的创伤!那显然不是跌倒擦伤。皮肉翻卷,边缘焦黑,深红色的血痂刚刚凝结不久,又被汗水浸得微微发亮,周围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肿。那形状……苏令仪作为医生的眼睛瞬间做出判断——枪伤!而且是近距离的枪伤!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围几个帮忙按着伤者的工友,目光也下意识地瞥了过来,接触到那处伤口时,脸上都掠过一丝惊疑和了然,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顾知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一秒。他依旧半蹲着,维持着压迫止血的姿势,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遮掩。他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额角新渗出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滑下,滴落在他挺首的西装领口上。他沉默着,仿佛那处伤口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注意力仍旧在那条断腿上。
苏令仪剪开染血工装的动作顿住了,指尖捏着冰冷的剪刀。她看着那处新鲜的枪伤,又抬眼看向男人汗湿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昏暗的光线下,他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也更沉重。
劳工医院里压抑的呻吟和哭泣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只有眼前这狰狞的断腿、沉默的枪伤,和男人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在浑浊的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血腥、汗味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没有追问,她只是垂下眼,手中的剪刀再次动作起来,更加小心地避开了他腰后那片危险的区域,继续清理工人腿部的伤口。动作依旧稳定、精准,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发现,不过是医生眼中又一个需要处理的创口。
只是她握着器械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像某种无声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