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琉璃灯下
北平的秋夜,己有几分砭骨的寒意,却丝毫未能穿透“澄怀”书社那间暖阁里氤氲的茶烟与热烈的谈锋。这里像一方小小的孤岛,隔绝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与渐起的风声。几盏琉璃罩的西洋煤油灯悬在雕花木梁下,暖黄的光晕流淌在黄花梨木的书架、深色的丝绒沙发以及一张张年轻而富有生机的面庞上,也照亮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它们在这方寸光域里无声地浮游。
顾聿修站在中央,颀长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身后一壁顶天立地的线装古籍上。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北平西式建筑流变的演讲,此刻,那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首指某个核心。
“……那些高耸的穹顶,华丽的彩绘玻璃,看似神圣庄严,却不过是披着宗教外衣的殖民符号!”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用力一点,仿佛要戳穿某种虚伪的表象,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的众人,“它们堂而皇之地矗立在我们的土地上,宣示着一种精神上的征服与占领。我们若只沉迷于其形式之美,无异于在精神上主动戴上了枷锁!这是一种更深重的耻辱!”
暖阁里一片寂静,只有他话语的回音在书卷的气息里轻轻碰撞。认同者有之,沉思者有之,也有人微微蹙眉,显出几分不以为然。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像一块玉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顾先生对建筑符号的殖民性剖析,令人耳目一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角落的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程静仪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夹棉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薄呢短外套,乌黑的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姿态安然,膝上摊着一本硬壳的洋文书,指尖还停留在书页上。她的面容在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眉眼间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冷冽的聪慧。
她微微抬起眼,目光坦然迎向顾聿修审视的眼神,语调平和却字字清晰:“只是,在您犀利解构这些‘精神枷锁’的同时,是否也忽略了它们作为建筑实体最基础的功用?譬如,它们为许多人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庇护之所,那些附属的医院和诊所,在时疫流行时,更是实实在在地接纳、救治过无数贫病交加的同胞。”
她轻轻合上膝上的书册,封面上烫金的英文书名一闪——《Public Health in the Modern City》(现代城市公共卫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当我们的同胞在死亡线上挣扎,当一座城市面临霍乱或天花的肆虐,一座能够收容、隔离并提供基础救治的场所,其存在的意义,恐怕远超过它屋顶上飘扬的是哪一国的旗帜,或者它窗棂上描绘的是哪一尊神祇。生存与健康,才是此刻最沉重也最迫切的现实。”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有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目光在顾聿修和程静仪之间来回逡巡。
顾聿修的眼神微微一凝,那锐利的锋芒并未因这反驳而收敛,反而更添了几分探究的意味,牢牢锁在程静仪身上。他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这女子,竟能在这精神图腾的批判场域里,如此冷静地指出一个关乎尘土与血肉的现实维度。
“程医生,”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姓氏,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您是说,为了肉体的存活,精神的脊梁可以暂时弯曲,是么?”
程静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那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坚韧的星火在跳跃。“顾先生,”她平静地回应,“我只是认为,当一个人连呼吸都困难时,谈论空气的纯净与否,或许并非最紧要的课题。救命的方舱,与精神的灯塔,并非非此即彼。” 她微微一顿,声音更沉静了几分,“真正的脊梁,或许正在于如何在困厄的现实中,为更多人撑起一片能活下去、并且最终能挺首脊梁的天空。”
短暂的沉默再次笼罩暖阁,空气里仿佛有思想的电流无声碰撞、交锋。琉璃灯的光晕,似乎也在这无声的对峙中轻轻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