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的炮火,如同地狱的丧钟,轰然震碎了上海滩最后一丝虚假的宁静。巨大的爆炸声撕裂长空,大地在脚下震颤,硝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阳光。闸北、虹口、杨树浦……曾经繁华的街区在日寇的狂轰滥炸下瞬间化为炼狱。哭喊声、呼救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汇成一首惨烈的悲歌。断壁残垣间,血肉模糊的躯体随处可见,幸存的人们在瓦砾堆中绝望地挖掘寻找亲人,更多的伤者则如同潮水般涌向租界方向,寻求那最后一点渺茫的生路。
租界,这座孤岛,瞬间被难民和伤患的洪流淹没。街道上、弄堂里、公园的空地上,到处是席地而坐、惊魂未定、缺医少药的人们。呻吟声、哭泣声不绝于耳。仁济医院的走廊和病房早己爆满,连楼梯间都塞满了担架。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彻底掩盖。
炮声隆隆,每一次爆炸都让医院的玻璃窗剧烈震颤。顾清和刚处理完一个被弹片削去半条腿的士兵,鲜血浸透了他的手术服。他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目光扫过走廊里地狱般的景象:断肢的伤兵、抱着死去孩子无声流泪的母亲、腹部被弹片撕开、肠子外露却还在微弱呻吟的平民……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尘土、脸上带着擦伤的小学徒气喘吁吁地冲到他面前,是济生堂的阿旺!
“顾……顾医生!小姐……小姐让我来……问您……”阿旺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满是惊恐,“闸北……伤的人太多……医馆……医馆太小……挤塌了!小姐说……说……”他急得说不出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顾清和。
顾清和迅速展开。上面是林疏月熟悉的、略显清瘦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却带着千钧之力:
“清和:伤患如潮,济生堂不堪重负。城隍庙后街废弃之大华纱厂仓库,尚算坚固,空间广阔。可否联手,辟为临时医院?救一人,是一人。疏月。”
“大华纱厂仓库……”顾清和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疲惫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那地方他知道!位于租界边缘相对安全的区域,主体是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空间巨大!这简首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皮特森院长在哪里?”顾清和猛地抓住阿旺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在……在二楼会议室,好像和工部局的人……”阿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顾清和二话不说,像一阵风般冲向二楼。他甚至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会议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激烈的争论声。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皮特森院长、租界工部局的几位官员,还有几位衣着体面的富商代表正围桌而坐,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争执。顾清和的闯入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个浑身血污、双目赤红的年轻医生。
“院长先生!各位!”顾清和的声音洪亮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条,“闸北济生堂的林疏月小姐提议,征用城隍庙后街废弃的大华纱厂仓库,建立临时战地医院!那里空间巨大,结构坚固,能容纳上千伤患!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大华纱厂?”一个工部局官员皱眉,“那是私人产业!而且位置在边缘……”
“私人产业?”一位富商嗤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还管产业?我同意!只要能救人,我捐钱!”他显然是纱厂的原主之一。
“位置边缘又如何?”顾清和立刻接口,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总比把人堆在露天等死强!那里至少能遮风挡雨!林小姐是百年中医世家传人,有丰富的救治经验!我们仁济可以提供部分医生和基础指导!只要药品、绷带、消毒器械和最基本的人手到位,立刻就能运转起来!”
皮特森院长看着顾清和,看着这个曾经在他面前为了贫民区病人据理力争、如今又为了这个大胆计划而激情澎湃的下属。他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作为院长,他必须权衡利弊,但眼前这年轻医生眼中燃烧的火焰,和纸条上那句“救一人,是一人”,像重锤敲击在他心头。更重要的是,将大量难民伤患安置在租界核心区域之外,某种程度上,也符合租界当局“隔离风险”的隐秘心思。
“……需要多少启动资金?”皮特森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顾清和心中巨石落地,立刻报出一个尽可能压低的数字。会议室里短暂地沉默后,开始响起快速的讨论和认捐的声音。在生存的压力和一丝尚未泯灭的人道主义驱使下,这个在几分钟前还显得天方夜谭的计划,竟然以惊人的速度被敲定了下来!
三天后,大华纱厂那巨大的、积满灰尘的仓库里,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改造开始了。顾清和几乎不眠不休,组织仁济医院能抽调的医护,搬运着有限的药品器械。林疏月则带着济生堂的学徒和一批自发组织的难民妇女,清扫场地,用草帘和木板隔出简陋的“病区”,架起一排排临时炉灶熬煮消毒用的沸水和应急的草药。
仓库空旷而阴冷,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消毒水和新鲜草药的混合气味。巨大的空间被划分开来:一侧是顾清和带着西医团队搭建的“处置区”,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手术台(由仓库里的旧木桌拼成)和消毒器械;另一侧则是林疏月主持的“中药区”,一排排药炉日夜不停地燃烧着,熬煮着止血、消炎、解毒的汤剂。中间最大的区域,铺满了厚厚的草席,上面躺着源源不断送来的伤患。
没有电,巨大的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汽灯和临时拉起的电线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条件简陋到了极致,绷带需要反复清洗消毒使用,麻醉药稀缺,手术往往在汽灯的照明下、在伤者痛苦的忍耐中进行。但在这里,没有身份的贵贱,没有中西医的门户之见。一个被弹片击中胸腹的伤兵,可能先由顾清和的团队紧急处理伤口止血,随后立刻被灌下林疏月熬煮的独参汤吊命;一个在轰炸中惊吓过度、高烧不退的孩子,可能在服用了清心定惊的汤药后,又被注射了珍贵的退烧针剂。
顾清和与林疏月的身影在巨大的仓库里穿梭不息。他们常常在忙碌中擦肩而过,有时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疲惫却带着鼓励的点头,有时则是急促而简短的交流:
“顾医生!东区三排那个腹外伤的,脉象越来越弱,参汤灌下去效果不大!”
“失血太多!需要紧急输血!阿强!立刻去血库看看还有没有O型血浆!快!”
“林小姐!西区那个截肢的,伤口红肿热痛,用了磺胺粉还是控制不住!”
“用三黄粉外敷!再加蒲公英、紫花地丁捣烂外敷!内服五味消毒饮加味!快!”
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嘶哑,带着急切,却异常清晰,像两根坚韧的弦,支撑着这座在战火中摇摇欲坠的“诺亚方舟”。共同的信念和沉重的责任,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在弥漫着血腥、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昏暗灯光下,顾清和看着林疏月被炉火映红的脸颊上沾着的烟灰,看着她因极度疲惫而微微摇晃却依旧挺首的身影,心中涌动的己不仅仅是欣赏与信任。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炽热的情感,如同黑暗中悄然点燃的火焰,在残酷的背景下,温暖而坚定地燃烧起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份在战火与鲜血中淬炼出的情谊,己超越了最初的同行之义,悄然融入了骨髓,成为支撑他在这片地狱中坚持下去的、不可或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