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北平城头。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砾，抽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死寂，连野狗的吠声都消失了。
顾聿修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在迷宫般曲折幽深的小巷里急速穿行。他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棉袍，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冰冷的气息随着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喷出，瞬间凝结成白雾。
他的怀里，紧紧揣着一个硬质的油纸小包。包里是几支珍贵的盘尼西林针剂和一小瓶强效止痛的吗啡。这是他几乎倾尽所有，动用了最后、最隐秘的一条关系，才在黑市上弄到的。每一支药，都价比黄金，都浸染着巨大的风险。但他不在乎。只要能送到她手里，只要能缓解她的伤痛，哪怕只是一点……
脑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在诊所外看到的那一幕——衣摆下，月白旗袍上那片刺目的、暗红的血渍。那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灼痛。他不敢去想那血渍背后的含义，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怀中这几支冰冷的玻璃管上。
目的地是侦缉队位于城西的一处秘密看守所。那里高墙耸立，电网密布，像一座阴森的堡垒，吞噬着光明和希望。他熟悉附近的地形，知道后墙外有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紧邻着一条废弃的煤渣路，路的尽头，就是京张铁路荒废的老支线轨道。
看守所后墙那盏昏黄、摇晃的路灯，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寂和诡异。灯光勉强照亮了墙根下堆积的垃圾和冻硬的污水沟。顾聿修隐身在路灯灯光边缘的浓重黑暗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墙内的动静。风声掩盖了许多细碎的声音，但他依旧能捕捉到远处模糊的、令人心悸的哨兵脚步声，还有某种……压抑的、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的低沉回响。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个油纸小包，冰冷的玻璃管触感清晰地传来。
突然！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穿透了厚重的高墙，撕裂了寂静的寒夜！那声音极其短暂，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却蕴含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顾聿修的身体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寒意从脊椎骨首窜上来，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那声音……那声音……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声音里某种熟悉的特质，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不可能！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疼痛也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冲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堵冰冷的高墙！
他像疯了一样，沿着墙根疾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每一寸砖墙，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或缺口。他爬上墙边堆积的垃圾，不顾肮脏和危险，试图攀上墙头。
就在他摸索到一处墙砖松动的地方，指尖己经触碰到冰冷的砖缝时——
“哗啦！”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从墙内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
紧接着，一阵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鲁的呵斥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清晰地传到了墙外！
顾聿修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岩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脚步声停在了墙内不远处。然后，他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重物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沉闷声响——噗通！
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铁门关闭的沉重“哐当”声，渐渐远去。
墙外，只剩下寒风凄厉的呜咽。
顾聿修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僵硬地从垃圾堆上滑落下来，踉跄着退后几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路灯杆上。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里面所有的光，所有的神采，都在瞬间被彻底抽干、碾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就在他脚下不远处的泥泞雪地里，在那昏黄路灯与无边黑暗的交界处，静静地躺着一小块被血浸透的布料。月白色的底子，上面精细地绣着几片银色的、小巧的银杏叶。那银杏叶，此刻己被浓稠的、暗红发黑的血污完全覆盖、扭曲，再也看不出原本清雅的模样。
那布料……那银杏叶……他认得！
那是程静仪旗袍的衣角！是她最喜欢的那件月白色旗袍上，独一无二的绣纹！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顾聿修紧咬的牙关，从他剧烈颤抖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低沉、破碎，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绝望和剧痛，瞬间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粉碎。
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着，剧烈地痉挛起来。怀中的油纸小包滑落在地，几支晶莹的盘尼西林针剂滚落在肮脏的雪泥里，碎裂的玻璃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绝望的光。
黑暗中，只有他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和那盏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晃着，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扭曲、破碎，如同鬼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