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是一种浑浊的、令人窒息的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缝隙里透出惨白的光,吝啬地洒在北平城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寒风依旧凛冽,卷着地上残留的雪沫和纸屑,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顾聿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间临时租住的、靠近新诊所工地的狭小公寓的。他的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每一步都带着彻骨的寒意。那件沾满泥污和不明污渍的黑色棉袍裹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从皮肤一首渗透到骨髓深处。
公寓里冰冷、凌乱,弥漫着一股隔夜的灰尘味。桌上还摊着未完成的诊所结构图,铅笔滚落在一边。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蔫蔫地垂着,蒙着一层灰。
他踉跄着走到桌前,目光空洞地扫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标注,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遗物。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木椅里。身体沉重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和蛛网。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片被血浸透的、绣着银杏叶的月白布料,和那声凄厉的惨叫,不断地在脑海中闪回、放大、撕裂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啪”的一声轻响——是报童将当天的报纸塞进了门缝里。
那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顾聿修死水般的麻木。他僵硬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地上那份从门缝里露出一角的报纸上。
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预感,像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猛地从椅子里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几步冲到门边,几乎是扑倒在地,一把抓起那份冰冷的报纸。
《华北新报》。头版头条是冠冕堂皇的时局评论。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报纸,哗啦啦地翻动着,目光疯狂地在字里行间搜寻。
终于,在报纸中缝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找到了。
一行冰冷的、毫无温度的铅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瞳孔:
意外讣告
昨(廿五)日夜,女医师程静仪,于西郊京张铁路老支线轨道处,不幸遭遇意外,当场身亡。据查,系深夜失足滑落所致。程女士生前悬壶济世,颇有医名,痛惜!善后事宜由其亲友料理。特此讣告。
“当场身亡……”
“深夜失足滑落……”
“痛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搅动。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失足滑落?”顾聿修死死盯着那行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野兽在低吼,“失足滑落?!”他猛地将报纸揉成一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
“砰!”纸团撞在墙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再次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剧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炸裂!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充满了无尽悲怆与愤怒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在这冰冷死寂的公寓里爆发开来!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孤狼对着残月发出的哀鸣,久久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猩红的双眼扫过凌乱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那张摊开的、画着未完成诊所蓝图的桌子上。
他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起桌上的蓝图!那些他呕心沥血、承载着无数希望与隐秘的线条,此刻在泪眼模糊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网!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喘息,双手抓住图纸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
“嘶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
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蓝图,在他手中被硬生生撕裂!从中间被一分为二!然后是两半变成西片!西片变成碎片!
他疯狂地撕扯着,仿佛要将那纸上承载的一切——那些光明的构想,那些隐秘的通道,那些对未来的所有期许,连同他自己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全部撕成齑粉!
雪白的图纸碎片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洒满了冰冷的地面,覆盖了桌角滚落的铅笔,也落在他沾满泥污的鞋面上。
顾聿修颓然地跪倒在满地的碎纸片中,双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那些象征希望的残骸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依旧沉沉地压着。寒风卷过,发出空洞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