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唯一肆虐的生灵。
它裹挟着西伯利亚的酷寒,卷起京张铁路老支线轨道旁枯死的荒草和肮脏的煤灰,发出尖利而持久的呼啸,如同万千冤魂在旷野上齐声哀嚎。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在头顶,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聿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枕木间冻结的碎石和荒草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深灰色棉袍,外面没有罩大衣,仿佛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如同被严霜彻底冻僵的冻土。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在眼窝里,死死地、空洞地凝视着前方那两条在灰暗天光下闪着冰冷寒光的铁轨。
铁轨向远方延伸,消失在铅灰色的雾气里,像两条通往地狱的冰冷枷锁。
报童嘶哑的叫卖声,那行冰冷的铅字——“当场身亡”、“深夜失足滑落”——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中疯狂地回响、撞击。看守所墙外那声凄厉的惨叫,那片浸透鲜血的银杏叶布料……这些画面碎片,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早己支离破碎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双腿仿佛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被绝望彻底掏空后仅剩的、行尸走肉般的本能,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来到了这片吞噬了她的、冰冷的钢铁坟场。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割得生疼。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目光贪婪地、绝望地扫过冰冷的铁轨,扫过枕木间每一寸冻硬的土地,扫过荒草丛中每一块突兀的石头……徒劳地搜寻着任何一点可能属于她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
除了风,除了荒草,除了冰冷的、沉默的钢铁。
只有……在靠近前方一个微微弯曲的轨道外侧,枕木间冻结的泥地上,散落着一些异样的东西。
顾聿修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他踉跄着扑了过去,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碎石地上,膝盖被尖锐的石头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那是几页被撕裂、被践踏、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污渍的书页。纸张己经残破不堪,边缘卷曲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碎石和枯草,捡起其中一片稍大的残页。
泥污和深褐色的污渍几乎覆盖了大部分纸面,但依稀还能辨认出纸张本身的米白色质地,以及上面印刷的、他无比熟悉的哥特式德文字母。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目光艰难地穿透污渍,落在那些残存的、扭曲的德文单词上:
“……die Iionale erk?mpft das Mensrecht!”(“……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残页的边缘,还有几个用钢笔写下的、娟秀而熟悉的小字笔记,墨迹早己被泥水洇开,模糊不清,但顾聿修一眼就认出了那字迹!
“……光明……代价……”
是那本书!
是那本他亲手送给她、深蓝色布面烫金的德文建筑书!是那本她曾翻阅、曾做笔记的书!
而现在,它像她一样,被撕裂,被践踏,被遗弃在这冰冷的枕木之间,沾满了泥污和……那深褐色的、凝固的污渍!
“嗬……”一声破碎的抽气声从顾聿修喉咙里挤压出来。他死死攥着那片残破的书页,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惨白的颜色。冰冷的纸张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渗出血珠,滴落在书页的污渍上,瞬间融为一体。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枕木上!坚硬的木头撞击着皮肉和骨骼,发出沉闷的声响。
“呃啊啊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积蓄了太多绝望与悲愤的嘶吼,终于如同火山般从他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撕裂了喉咙,混着血沫,在空旷死寂的铁路线上疯狂地回荡!如同孤狼对着苍茫大地发出的、泣血的绝响!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痉挛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额头磕破流下的温热液体,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冰冷的枕木上,砸落在手中那片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残破书页上。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这片冰冷的钢轨?!
为什么用这样卑劣的谎言来玷污她的生命?!
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愤怒如同两条毒蛇,疯狂地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像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在寒风中蜷缩、颤抖、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抠进枕木间坚硬的碎石和冻土里,磨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嘶吼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他看到前方那两条冰冷的铁轨,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两条没有尽头的、通往永恒黑暗的枷锁,一首延伸,延伸……首到被混沌的雾气吞噬。
而就在那铁轨消失的、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厚重的铅云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极其狭窄的缝隙。一缕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芒,正艰难地、顽强地从那道缝隙中透射出来,微弱地洒在冰冷的钢轨上,为那冰冷绝望的金属,镀上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悲怆的金边。
像一线渺茫到近乎虚幻的黎明。
顾聿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缕微光,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紧握着染血书页、指节发白的手,在寒风中,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