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落成的南城诊所,在死寂的冬日里,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簇新的白墙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空洞的窗户如同无数只没有瞳仁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门前冷清的街道。那块崭新的、写着“南城仁济诊所”的木牌挂在门边,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单调而孤寂的“吱呀”声。
诊所内部,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有些刺鼻。墙壁雪白,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一排排崭新的病床整齐地排列在空旷的病房里,覆盖着洁白的床单,空无一人。一切都准备就绪,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病人,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只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在走廊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顾聿修独自一人,站在二楼唯一启用的医生办公室里。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旧式红木书桌,一张硬木椅子,一个空荡荡的书架,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深棕色的档案柜。窗户紧闭着,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黑色长衫,身形比之前更加瘦削,背脊却依旧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他缓缓地环视着这个房间,目光扫过冰冷的桌面,空荡的书架,最后落在那个深棕色的档案柜上。
他走到档案柜前,拉开了最上面一层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再拉开第二层,也是空的。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凝重,拉开了最底层那个沉重的抽屉。
抽屉里,依旧空荡荡的。只有最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文件袋。
顾聿修的动作瞬间凝固。他定定地看着那个文件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珍贵的东西。呼吸在那一刹那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的牛皮纸表面时,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将文件袋拿了出来。
袋子很轻。他走到书桌前,将文件袋放在冰冷的桌面上。窗外的天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微弱地洒在牛皮纸袋上。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解开了缠绕在袋口上的白色棉线。
袋子里没有文件。
只有一封信。
一个素白的、没有任何落款的信封。
信封上,是那无比熟悉的、娟秀而有力的笔迹,写着收信人的名字:
顾聿修 亲启
看到那五个字的瞬间,顾聿修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冰冷的桌面,才勉强稳住身形。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与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汹涌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拿起那封信。信封没有封口。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冰碴,刺入肺腑。他抽出里面的信纸。
薄薄的一页素笺。上面是同样娟秀而熟悉的字迹,墨色清晰,仿佛昨日才写下:
聿修:
提笔数次,又搁下。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风声甚紧,寒意砭骨。此刻你应还在工地上奔忙吧?不知那过梁是否己安放妥当?诊所的图纸,我昨夜又看了一遍,药房后的备用通道,甚好。锅炉房地窖的入口,隐蔽且实用。你设计的,从来不只是砖瓦。
盘尼西林的消息传来时,我竟欢喜得落了泪。那是真正的火种,能驱散多少绝望的寒夜!只盼它能早日送到最需要的人手中,照亮更多生路。
近来常感疲惫,然心中那团火,却从未熄灭。每救一人,每行一步,便觉离我们所期盼的黎明,更近一分。纵前路幽暗,荆棘遍布,亦无所惧。
若黎明未至,我愿成星火。
若长夜无尽,我便是微光。
珍重。
静仪 字 腊月廿西 夜
信纸的最后,日期下方,似乎还有一滴墨点微微晕开,像是书写时一滴来不及拭去的泪,又或是笔尖停顿时的踟蹰。
“若黎明未至,我愿成星火。”
“若长夜无尽,我便是微光。”
这两行字,像两把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顾聿修的眼底,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同带着火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大滴大滴地涌出,不受控制地砸落在素白的信笺上,迅速洇开,模糊了那娟秀的字迹,也模糊了那滴小小的墨痕。
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岩石。紧握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惨白,剧烈地颤抖着,薄薄的信纸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喉咙里堵着巨大的硬块,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般的粗重喘息,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依旧沉沉地压着。寒风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
办公室里,空荡的书架投下沉默的阴影,崭新的病床在空旷的病房里排列成冰冷的队列。唯有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唯有桌上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信笺,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未能寄达的黎明,和一颗在长夜尽头独自燃烧、首至熄灭的星火。
顾聿修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熄灭心中那焚心蚀骨的灼痛。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一尊被巨大悲伤彻底压垮的石像。紧握着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