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尼古拉教堂那巨大的、尚未完工的穹顶内部,像一座由钢铁和木质鹰架构建的、冰冷而沉默的森林。冬日苍白的光线,透过高处预留的巨大圆形窗洞斜射进来,形成几道粗大的、悬浮着无数尘埃的光柱,切割着内部幽暗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石灰粉尘和冰冷的钢铁气息。
顾聿修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由厚木板搭成的施工平台上。平台悬在离地数十米的空中,紧贴着穹顶那巨大的、己经初具规模的弧形内壁。他穿着深色的工装,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灰浆斑点,手里拿着一个皮尺和一支绘图铅笔,正对着内壁上一处复杂的肋拱节点进行最后的测量和标注。
寒风从高处的窗洞灌入,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平台上细小的木屑和灰尘。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也听不到风声,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精密的测量和计算中。他的动作精准、稳定,眼神专注得如同磐石,只有铅笔划过图纸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和他自己平稳而深沉的呼吸声,在这空旷高耸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阳光的光柱缓缓移动,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穹顶内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终于,最后一处数据标注完成。顾聿修放下皮尺和铅笔,缓缓地首起身。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那宏伟的、尚未封顶的穹窿结构。巨大的木质骨架和弯曲的钢梁,以精妙的几何角度相互支撑、交错,在幽暗的光线中形成复杂而富有力量感的阴影。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洞,恰好投射在穹顶中心预留的位置,形成一个巨大的、晃动的光斑,仿佛那里本应镶嵌着一颗璀璨的星辰。
他就这样静静地仰望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幽暗的光线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汗水浸湿了他额角的碎发,混合着白色的灰浆,黏在皮肤上。工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结实的臂膀。
在这个隔绝了尘世喧嚣、只有钢铁与木料沉默对话的高空,在这个指向苍穹却尚未触及天堂的未竟空间里,顾聿修终于允许自己停下了脚步。
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倾听。
风声在穹顶的曲面间回旋,带着悠长的哨音。
脚下遥远的、空旷的地面上,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工人吆喝,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但在这片巨大的寂静里,另一个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在他心中响起。
那是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你设计的,从来不只是砖瓦。”
那声音穿透了时间的壁垒,穿透了心口的冰封,清晰地回荡在这冰冷的钢铁森林里。
顾聿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一首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之下,是深埋的、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剧痛,此刻被这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搅动,翻涌上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沾满了白色的灰浆和木料的碎屑,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粗糙。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图纸,也不是指向某个结构节点。他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拂过面前冰冷粗糙的穹顶内壁。
指尖下的混凝土表面冰冷、坚硬、布满细微的颗粒感。那触感真实而粗粝。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拂过的不是冰冷的墙壁,而是某种……易碎的、珍贵的、带着温度的存在。
指尖移动着,在巨大的、弧形的穹顶内壁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一道由灰浆碎屑和体温共同描绘的、无形的轨迹。
他仰着头,目光依旧凝视着穹顶中心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光斑。紧抿的唇线,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挣脱了束缚,溢出他干涩的眼角,顺着沾满灰浆的脸颊,蜿蜒而下,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温热的痕迹。它滑过下颌,滴落下来,无声地砸在脚下冰冷的木质平台上,迅速燥的木材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小的圆点,旋即消失不见。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滴泪水的重量。
在这凝固的穹顶之下,在这未竟的苍穹之间,时间仿佛再次停滞。只有风声,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只有他指尖下那无声的触碰,和他心中那永不停息的、悲怆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