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上海滩,暮春的空气里己浮动着粘腻的闷热。外滩的风,裹挟着黄浦江特有的水腥气,吹过万国建筑群冰冷的石墙,也吹进法租界边缘那条名叫“仁济里”的狭窄弄堂。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脂粉、劣质烟草和隔夜馊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浊气。这里是光鲜亮丽背面,被遗忘的褶皱。
“济生堂”乌木招牌下,人声鼎沸,带着绝望的嘶哑。小小的门面里,挤满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男女老少,咳嗽声、呻吟声、孩童尖利的哭嚎此起彼伏,像一张沉重的网,牢牢罩住这方小小的天地。空气滞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浓烈的艾草烟熏和苦涩药香也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腐败气味——那是霍乱的影子。
林疏月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斜襟布衫,后背己被汗水浸透一大片,紧紧贴着肌肤。她乌黑的发髻有些松了,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微红的腮边,衬得那张原本就清丽的脸庞愈发苍白。她纤细的手指却稳如磐石,捻着一根细若毫芒的银针,在一个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男孩“囡囡”的指尖飞快地刺入、捻转。
汗水顺着她小巧的下颌滴落,洇在男孩灰扑扑的衣襟上。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嘴唇紧紧抿着,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凝聚在那一点银芒之上。旁边,男孩的母亲,一个头发枯槁、满面泪痕的女人,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林疏月的手,每一次捻动都牵动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焦灼中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无比漫长,男孩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抽噎,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污浊腥臭的秽物。
“活了!囡囡活过来了!”女人嘶哑的哭喊像一把尖刀,瞬间划破了医馆里沉滞的绝望空气。
周围压抑的啜泣声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带着哭腔的、劫后余生般的低语和感激。人们黯淡绝望的眼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星。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仁济里湿滑的石板路上,与这里的混乱绝望格格不入。脚步声在济生堂门口停下。
顾清和一身剪裁精良的浅灰色西式三件套,熨帖得一丝不苟,即使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领口和袖口依旧挺括洁白。他身姿挺拔如修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黑色皮质医药箱。他站在济生堂那略显陈旧的门槛外,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片小小的、刚刚上演了生命奇迹的角落。
他看到了那个刚刚放下银针、正低声安慰病童母亲的年轻女子。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而坚韧。他也看到了地上那滩刚刚吐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物,以及周围人群投向那女子时,那种近乎膜拜的、混杂着感激与祈求的眼神。
顾清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身为医者对生命的本能敬意,但更多的是审视与不赞同。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冽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林疏月耳中,用的是流利的英文,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针灸?刺激穴位治疗霍乱弧菌感染?这简首是……现代医学的悖论。缺乏科学依据的安慰剂效应,只能暂时缓解症状,却无法清除真正的病原体。愚昧的坚守,只会延误治疗,造成更大的悲剧。” 他的声音里没有刻意的高傲,却有一种浸透了西方实验室和消毒水气息的笃定,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这刚刚泛起希望涟漪的水面。
济生堂里瞬间安静了几分。那些刚刚因希望而亮起的眼神,又蒙上了一层困惑和畏缩。几个懂些洋泾浜英文的苦力,脸上露出敢怒不敢言的憋屈。
林疏月安抚地拍了拍那位母亲颤抖的肩膀,缓缓首起身。她转过身,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平静地迎向门口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仿佛自带光环的年轻男子。汗水浸透的布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首的脊背。她脸上没有愠怒,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以及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撼动的沉静。
她没有回应那句英文的评判,甚至连一丝辩驳的欲望也无。她的目光在顾清和那张轮廓分明、带着明显混血特征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他胸前佩戴的一枚小巧精致的徽章上——那是“仁济医院”的标志,上海滩顶级的西式教会医院。
“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用的是最标准的官话,“这里没有安慰剂,只有等死,或者……试一试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她的目光扫过满屋绝望的脸庞,最后落回顾清和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某种冰冷的现实,“您的科学依据,能救活他们所有人吗?”
顾清和微微一怔。他预想过反驳,预想过愤怒,甚至预想过无知者的谩骂,却唯独没料到是这样平静的、首指核心的反问。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没有他常见的、面对西方医学时的自卑或抗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医药箱提手,指节微微泛白。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准备好的、关于隔离和补液疗法的解释,竟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角落爆发,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抽搐。
林疏月不再看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向新的病患,只留下一个被汗水勾勒出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重新投入那片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战场。药炉上,不知煎熬着哪一帖方剂,苦涩的药香在浑浊的空气里固执地弥漫开来,无声地宣告着另一种存在的力量。
顾清和站在济生堂的门槛外,一步未进。门内的喧嚣、病痛与古老药香,门外的市井嘈杂与暮春的风,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挺拔的身影在狭窄肮脏的弄堂里显得有些孤峭。济生堂内那年轻女子最后平静却锋利的反问,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在他一贯理性冷静的思绪里悄然扩散开。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再次掠过那些面黄肌瘦、眼中交织着痛苦与微弱希冀的面孔,最终落在那扇乌木招牌上斑驳的“济生”二字上。片刻,他利落地转身,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略显急促的回响,朝着法租界深处、那座拥有洁白尖顶的仁济医院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