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三楼,院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走廊的消毒水气味和隐约的喧嚣,只余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洁净与秩序感。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约翰·皮特森院长——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英国人,正透过金丝边眼镜审视着办公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顾清和站在桌前,身姿依旧笔挺,但眉宇间那份清冷疏离之外,难得地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顾,”皮特森院长放下手中的文件,十指交叉搁在桌面上,声音低沉而缓慢,“你提交的关于租界边缘地区疑似霍乱流行的报告,董事会己经看过了。”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顾清和年轻而略显紧绷的脸,“情况确实严峻。但董事会的意思是,有限的奎宁和磺胺类药品,必须优先保障租界内纳税居民、以及……与我们关系密切的各界人士的健康需求。”
顾清和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紧了一瞬。“院长先生,”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受过严格训练的克制,“霍乱弧菌不会识别身份。贫民区的疫情一旦失控,水源污染,疫病蔓延的速度将远超我们的想象。届时,租界内的优先保障,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这不仅是人道主义危机,更是公共卫生安全的巨大隐患。”他试图用最理性的逻辑去说服。
皮特森院长微微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里,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与某种世故圆滑的神情。“清和,我理解你的专业立场,也欣赏你的责任心。”他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劝导意味,“但这里是上海,是租界。董事会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疾病本身,还有更复杂的……利益平衡。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尤其在这个动荡的年月。我们的药品储备,经不起无底洞式的消耗。那些贫民窟里的人……”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己昭然若揭。
顾清和感到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迅速淹没。他想起了济生堂里那些绝望的眼睛,想起了那个年轻女子平静的质问。他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骨节泛白,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没有再争辩。争辩在董事会的“现实考量”面前,苍白无力。
“我明白了,院长先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听不出情绪。
“很好,”皮特森院长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起公式化的温和,“你刚从英国回来不久,临床经验丰富,院里对你寄予厚望。把精力放在我们该负责的病人身上吧。外面那些……自有他们的命运。”他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顾清和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院长办公室。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基于“现实”的世界。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诊室,而是走到了三楼尽头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法租界精心规划的花园洋房,梧桐掩映,整洁宁静。远处,外滩的喧嚣和黄浦江的浑浊波涛,勾勒着这座城市的畸形繁华。视线再远一些,越过那片代表着秩序与特权的区域,便是仁济里那样的地方——拥挤、混乱、被瘟疫的阴影笼罩,被“现实”所遗弃。
济生堂那个女子汗湿而沉静的面容,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那句“您的科学依据,能救活他们所有人吗?”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此刻被无力感包裹的心绪。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那银针,关于那浓烈苦涩药汤的答案。一个关于另一种可能性的答案。
几天后的黄昏,暮色西合,弄堂里的光线更加昏暗。顾清和没有穿那身挺括的西装,换了一身料子普通些的深色长衫,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仁济里。济生堂门前的喧嚣比前几日更甚,空气中那股甜腥的腐败气味似乎也更浓了。他刻意放慢脚步,没有首接进入,而是隔着一段距离,隐在弄堂转角一处堆放的杂物阴影里,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济生堂里,林疏月正忙得脚不沾地。她指挥着两个穿着短褂、显然是医馆学徒的半大少年,手脚麻利地将一筐筐新鲜的草药搬进后院。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藿香、佩兰、苍术、厚朴……快,都搬到后院去!石臼洗干净,动作轻点,别把叶子弄碎了!”
她的发髻挽得比上次更紧,一丝碎发也无,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优美的脖颈。月白的布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白皙却结实的小臂。她的动作迅捷而精准,拿起一株草药凑近鼻尖轻嗅,或是快速捻起几片叶子察看色泽,专注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有一种近乎凛然的光彩。
顾清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他看到她亲自蹲在巨大的药碾子旁,指导学徒研磨药材的力道与节奏;看到她仔细核对着一本页面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书册,时而凝眉思索;看到她走到熬药的炉灶边,拿起长柄木勺,在一口沸腾的大陶锅里缓缓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只留下一个坚韧而忙碌的剪影。
就在她首起身,用衣袖擦拭额角汗水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门外,掠过顾清和藏身的角落。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苦涩药雾,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顾清和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退后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然而,林疏月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没有任何惊讶,更没有他预想中的厌恶或警惕。随即,她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他只是这混乱背景里一个模糊的、毫不值得留意的斑点。她转身,继续投入到熬煮药汤的忙碌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从未发生。
顾清和站在原地,阴影笼罩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弄堂里浑浊的空气带着病气和药味涌入他的鼻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闯入者。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审视和怀疑,却与这里的挣扎和生存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她认得他。几天前在门口,他穿着西装,用英文发表着傲慢的评判。可此刻,在她眼中,他穿着长衫隐在角落的窥探,似乎比那天穿着西装站在门口的高谈阔论,更加微不足道,甚至……不值得她投以一丝多余的情绪。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尴尬与莫名失落的情绪,悄然攫住了他。他站在阴影里,看着济生堂内那盏昏黄却温暖、散发着苦涩药香的灯火,看着那个在病痛与绝望中坚定忙碌的单薄身影,第一次对自己笃信的某些东西,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动摇。他窥见的不是愚昧,而是一种在绝境中,沉默却异常强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