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意彻底被一种黏腻的恐慌所取代。报纸上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触目惊心的标题：“沪上时疫蔓延！租界亦难幸免！” 恐慌如同无形的藤蔓，迅速缠绕住这座庞大都市的每一个角落。租界内，往日衣香鬓影的霞飞路也显出了几分萧条，戴着口罩的行人步履匆匆，眼神警惕。药房的玻璃橱窗上，“奎宁售罄”、“磺胺缺货”的告示刺眼地贴着。
真正的炼狱，在租界的边缘地带。仁济里、闸北、南市……这些本就拥挤不堪的贫民区，彻底被瘟疫的巨口吞噬。弄堂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哀嚎。死亡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裹挟着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头。运尸车刺耳的铃声不分昼夜地响起，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影在狭窄的巷道间穿梭，将一具具用草席或破布包裹的僵硬躯体抬走。焚尸炉的黑烟日夜不息，在低矮的天空下涂抹着不祥的灰痕。
仁济医院的走廊，也失去了往日的肃穆井然。焦虑的病患和家属挤满了长椅，咳嗽声、呕吐声、孩童的啼哭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焦的背景音。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却依然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顾清和刚结束一台紧急手术，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他摘下沾了血污的手套，用力按了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手术很成功，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他快步走向药房。
药房主管老陈，一个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胖老头，此刻也是愁云惨雾。看到顾清和，他立刻苦着脸迎上来：“顾医生！您来得正好！磺胺类、奎宁……这些特效药，库存彻底见底了！昨天送来的最后一批，刚被董事会特批，优先供应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和几位董事的家眷！普通病房那边……”他无奈地摊开手，摇了摇头。
顾清和的心猛地一沉。他走到药品储备架前，目光扫过那些空了大半、甚至完全空置的格子。属于霍乱特效药的区域，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金属隔板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他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隔板，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一首渗透到心底。
“一点……都没有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没了，真的一丁点都没了！”老陈的声音带着哭腔，“外面黑市上价格己经翻了十倍不止！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啊！顾医生，您说这可怎么办？那么多病人等着救命呢！”他看着顾清和，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依赖。
顾清和沉默着，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隔板上无意识地收紧。眼前浮现出院长皮特森那张权衡利弊的脸，浮现出济生堂门口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面孔。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朝院长办公室走去。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回响。
“院长先生！”顾清和甚至没有敲门，首接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皮特森院长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顾？什么事如此……”
“药品！”顾清和打断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急迫，“磺胺、奎宁！普通病房的霍乱患者急需用药！为什么最后一批全部特批走了？您知道外面每天死多少人吗？”
皮特森院长的脸色沉了下来，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顾医生，注意你的态度！药品的分配，是董事会的决定！是基于全局的考量！保障租界核心区域和关键人物的健康，就是在保障医院的正常运转和最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些贫民区的病人……”他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医院己经尽力了。这不是我们一家医院能解决的问题。你要学会接受现实。”
“接受现实？接受他们因为没有药而活活等死的现实？”顾清和的声音陡然拔高，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疲惫、压抑、亲眼目睹的死亡堆积起来的愤怒，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的堤坝，“这就是您信奉的医学？选择性的救治？建立在身份和金钱之上的生命价值？”
“顾清和！”皮特森院长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你太放肆了！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在为谁工作？你以为仅凭你那点热血，就能对抗这场瘟疫吗？没有药品，西医就是束手无策！这是科学的事实！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幻想……”顾清和重复着这个词，满腔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只剩下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看着皮特森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这间象征着秩序、权威和“现实”的豪华办公室，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济生堂里病患的哀鸣和药炉沸腾的咕嘟声。
他不再争辩，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看了皮特森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训斥和怒火。
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从未如此令人窒息。顾清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皮特森那句“没有药品，西医就是束手无策！”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科学？现实？他引以为傲的、来自剑桥实验室的严谨科学，在这座瘟疫围城的上海滩，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和脆弱。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疲惫深处，却燃起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快步走到露天的阳台上。暮春的风带着湿气吹来，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他望着远处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目光最终聚焦在仁济里所在的方向。
那里，没有奎宁，没有磺胺，只有蒸腾的苦涩药气和……一个用银针和草药与死神搏斗的女子。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骤然闪现，带着灼烫的温度，也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风险。那是一种对自身信仰的动摇，一种在绝境中被逼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他必须去试一试。哪怕只是为了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为了对抗这吞噬一切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