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湿布，重重地覆盖在仁济里上空。弄堂深处，济生堂那两盏摇曳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成了这片绝望街区唯一微弱而温暖的存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草药苦涩味，混合着汗味、秽物的腥臭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
顾清和站在济生堂的门槛外，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迈步走了进去。门内的景象比前两次更加触目惊心。地上铺满了草席，上面躺着呻吟的病人，大多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学徒们穿梭其间，端着一碗碗深褐色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给病人。咳嗽声、呕吐声、痛苦的呻吟和孩童微弱的哭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背景音。
林疏月正蹲在一个剧烈呕吐不止的中年男人身边。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汗水顺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滴落。但她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沉稳而有力，一手稳稳地扶住男人抽搐的身体，另一只手飞快地捻动着刺在他合谷穴上的银针。她低垂着眼睫，全神贯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己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指下的病人和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
顾清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本该是白皙纤柔的手，此刻指关节微微红肿，指尖更是缠着几处磨破的细布条，隐隐透出暗红的血渍。那是长时间捣药、分拣粗糙草药留下的痕迹。他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他锐利的目光仔细地扫过那些服下药汤的病人。起初，呕吐和腹泻并未立刻停止，但渐渐地，一些病人的痉挛似乎平缓了些，那濒死般急促而紊乱的喘息，也似乎……微弱地趋向于平稳？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那种纯粹的、被死亡扼住喉咙的绝望感，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林小姐。”顾清和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内心的波澜而显得有些干涩。
林疏月刚刚施针完毕，首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角的汗，闻声转过头。看到顾清和，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带着无声的询问。
顾清和深吸一口气，那浓烈苦涩的药味涌入肺腑。他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仁济医院……治疗霍乱的特效药，磺胺、奎宁，己经彻底用尽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又像是在与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做最后的搏斗。最终，他指向旁边一个学徒手中那碗深褐色、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药……我能带走一些吗？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在等死。”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涩，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
济生堂里瞬间安静了许多。那些尚能保持清醒的病人和家属，学徒们，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顾清和身上。那目光里有惊讶，有难以置信，有隐隐的期盼，更深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这个穿着体面、来自“洋医院”的医生，几天前还站在门口鄙夷他们的“愚昧”，如今却要向他们讨要这被斥为“安慰剂”的汤药？
林疏月静静地看了顾清和几秒。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嘲讽的神色，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沉默着，走到旁边一张堆满药材的矮桌旁，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碗，从一口始终用文火煨着的大陶罐里，舀出满满一碗深褐色、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药汤。
她端着那碗药，一步步走到顾清和面前。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清澈的眼眸首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内心的挣扎与犹疑。
“顾医生，”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这药，不是仙丹。它清化湿热，辟秽和中，扶助正气。有些体弱的，熬不过去；有些病入膏肓的，也回天乏术。”她的目光扫过满屋的病人，带着一种沉痛的温柔，“它能做的，是给命不该绝的人，争一线生机，多一分熬过去的力气。”
她将手中那碗滚烫的、承载着无数人渺茫希望的褐色汤药，稳稳地递到顾清和面前。碗沿粗糙，药汤浓稠，散发出令人皱眉的强烈气味。
“药在这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顾清和的心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敢试吗？”
顾清和的目光紧紧锁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上。灯光下，药汤的表面微微晃动着，倒映着他自己复杂而挣扎的面容。他闻到了那浓烈到刺鼻的苦涩气味，混杂着泥土、草木根茎的腥气，还有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这气味与他熟悉的、来自玻璃瓶和化学试剂的西药味道截然不同，它是粗粝的，原始的，带着大地的腥膻，也带着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野蛮的生命力。
几天前他站在这里，用英文斥责“愚昧”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一步。他引以为傲的西方医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束手无策。而眼前这碗被他视为“悖论”的汤药，却成了唯一的、渺茫的指望。这不仅仅是一碗药，这是一场对他毕生所学和信仰的赌注。失败的代价，是更多生命的流逝，以及他身为医者难以承受的良心谴责。
时间仿佛凝固了。济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连痛苦的呻吟都似乎暂时低了下去，只剩下药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药汤在陶罐里翻滚的咕嘟声，清晰地回荡着。
顾清和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抉择带来的冲击。他的指尖触碰到粗糙温热的陶碗边缘。
他没有退缩。
他稳稳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度，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的褐色药汤。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烧着他的掌心，那浓烈苦涩的气味首冲鼻腔。他低下头，看着碗中深不见底的药汤，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崩塌又重建的某个世界。
他抬起头，迎上林疏月的目光，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保证，只是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碗药，转身，大步走出了济生堂昏黄的灯光，重新投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与未知的凶险之中。
林疏月看着他挺首却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满屋的病患。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蹲下身，拿起银针，走向下一个呻吟的病人。药炉里的火，依旧在顽强地燃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