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上海，空气里开始蒸腾起一种粘稠的闷热。但这闷热，远不及闸北区工厂区上空弥漫的另一种热度——一种愤怒的、压抑到极致的、即将喷发的熔岩般的温度。
“还我血汗钱！”
“反对克扣工钱！”
“保障工人安全！”
巨大的横幅如同带血的伤疤，横亘在江南制造局下属兵工厂那森严的铁门之外。黑压压的人群，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面黄肌瘦，眼神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男人们紧握着拳头，女人们抱着瘦弱的孩子，老人拄着木棍，沉默而坚定地堵住了工厂所有出入口。口号声起初是零星的，渐渐汇聚成一股汹涌的声浪，撞击着工厂冰冷的高墙和电网，也撞击着远处租界高楼里那些观望者的耳膜。
罢工了。
导火索是厂方再一次以“材料成本上涨”为由，强行削减本就微薄的工钱，同时拒绝改善危险的工作环境。积压的怒火如同干透的柴薪，一点就着。
工厂区内死寂一片，只有烟囱还在不甘地冒着黑烟。厂门外，对峙的气氛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荷枪实弹的军警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排成森严的警戒线，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军官模样的男人骑在马上，脸色铁青，对着扩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话，威胁着“后果自负”，但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汹涌的声浪和石块。
苏令仪的诊所开在离工厂区不远的棚户区边缘，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此刻，楼下临时充当诊室的狭小空间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汗味、血腥味、劣质烟草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孩子惊恐的啼哭声此起彼伏。
大多是罢工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有在厂门口与军警推搡时被棍棒打伤的，有连日焦虑饥饿引发旧疾的，更多的是在极度紧张和营养不良下倒下的老人和孩子。苏令仪和仅有的两个护士学徒忙得脚不沾地。她身上的白大褂早己被汗水和污渍浸透，玳瑁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
“按住！按住他的胳膊！”她声音嘶哑，正奋力给一个手臂被警棍砸得皮开肉绽的年轻工人止血缝合。鲜血染红了简陋的手术台——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条饭桌。学徒死死按住工人因剧痛而抽搐的手臂，脸色煞白。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薄薄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外面喧嚣的热浪和尘土。一个熟悉的身影挤了进来，高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门框。
是顾知行。
他也穿着工装，但明显干净整洁许多，只是额头上也带着一块新鲜的青紫，脸颊上有道被什么东西划破的血痕。他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异常沉重的木箱，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深蓝色的工装后背洇湿了一大片。
“苏医生！”他声音洪亮，压过了诊所内的嘈杂，目光迅速锁定苏令仪的位置。
苏令仪刚剪断缝合线，抬头看见他，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又被眼前的忙碌淹没。“放那边！”她头也没抬，用下巴示意墙角一块稍微空些的地方，手上动作不停，快速包扎着伤者的手臂。
顾知行依言，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木箱放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顾不上擦汗，快步走到苏令仪身边，目光扫过手术台上工人狰狞的伤口，眉头紧锁。“外面军警增援了，冲突升级了。伤的人只会更多。”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沉重。
“药快没了。”苏令仪言简意赅，包扎好最后一个结，示意学徒把病人扶到一边。她首起酸痛的腰，看向墙角那个巨大的木箱，“那是什么？”
顾知行没说话，走过去，弯腰打开了木箱沉重的盖子。
诊所里昏黄的灯光下，箱子里的景象让苏令仪和旁边瞥见的学徒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药品。或者说，不全是。
箱子里分成了几层，用稻草和废纸仔细地垫着、分隔着。最上面一层，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瓶、搪瓷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形态的粉末、药膏和液体。标签是手写的，字迹工整：磺胺粉（代用）、止血粉（自制）、消炎药膏（草方）、消毒酒精（高浓度）……虽然简陋，但种类齐全，数量惊人！
而下面几层，则是一些奇特的金属部件和工具。有打磨得锃亮、形状特殊的钳子和镊子，有结构精巧的、可以手动产生负压的小型吸引器，甚至还有几盏用废弃罐头盒改造的、带有小型反光罩的简易手术灯！灯的核心，赫然连接着几个苏令仪在阁楼里见过的、形状类似的小型动力核心单元！旁边还放着几瓶浑浊的深棕色替代燃料。
“药，是托可靠的朋友，从外地黑市和乡下郎中那里高价收的，还有我们自己按方子配的，效果比不上西药，但顶用。”顾知行快速解释着，拿起一个简易手术灯，“这个，用废料改的，光线比不上无影灯，但比油灯亮得多，也稳定，燃料加一次能撑几个小时。吸引器是手摇的，力气够就能用。”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令仪耳中。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又抬头看向顾知行汗湿的、带着伤痕却异常坚毅的脸庞。这不是简单的援助，这是一个工程师在封锁和困境中，用智慧和双手，为挣扎的生命打造的简陋“盾牌”！那些用废料改造的器械，在昏暗的诊所里，闪烁着一种粗粝而温暖的光芒。
“还有这个。”顾知行从箱子最底层小心地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厚厚的东西，递给苏令仪。
苏令仪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叠崭新的传单。纸张粗糙，但印刷清晰。醒目的标题触目惊心：《告全上海工友书——我们的血汗不能被吸干！》。内容详述了兵工厂克扣工钱、罔顾工人安全的具体事例，揭露了厂方与军阀勾结压榨工人的事实，号召全市工友团结起来，声援罢工！文字犀利，数据详实，极具煽动力。传单的右下角，印着一个握紧的拳头图案。
苏令仪的心猛地一跳！她瞬间明白了这个沉重木箱的另一层含义。药品器械是明线，这叠传单，就是点燃更大抗争火焰的火种！顾知行冒险穿过对峙区域，不仅仅是为了送药，更是为了传递这抗争的意志！
“需要有人……把它们散出去。”顾知行的声音压得更低，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令仪，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托付。诊所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是传递消息的天然掩护所，但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诊所内的呻吟和嘈杂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了。苏令仪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油纸包。她看着顾知行眼底的疲惫、伤痕和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又低头看着传单上那紧握的拳头。劳工医院里那些伤残的身体，罢工工人愤怒而绝望的眼神，如同沉重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她没有犹豫。迅速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塞进自己白大褂宽大的内侧口袋里。布料瞬间被撑起一个方正的轮廓。她抬起头，玳瑁眼镜后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顾知行的视线，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知行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一个极其短暂、如释重负的弧度。他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苏令仪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担忧，更有一种在风暴中找到同路人的深切慰藉。随即，他转身，高大的身影再次挤过人群，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重新汇入外面喧嚣而危险的世界。
苏令仪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白大褂内侧那个鼓起的方形轮廓上。那里，冰冷的油纸包裹着滚烫的文字。她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力量。她转身，目光扫过诊所里一张张痛苦而麻木的脸，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量：
“下一个！把伤处露出来！”
药箱里那些用废料打造的简陋器械，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它们不仅仅是救人的工具，更是这黑暗时代里，一点点被艰难点亮、顽强传递着的微光。而口袋里的那份沉重，则是她必须承担起的另一份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