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法租界相对整洁安静的街道上跑着,车轮碾过柏油路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街灯昏黄的光晕透过车篷的缝隙,在车厢内投下摇晃的光斑。两人一路沉默。刚才弄堂里那惊心动魄的搏杀带来的冲击和血腥味,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
顾知行靠在车座一侧,微微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平复呼吸和翻涌的思绪。他腰间被匕首划破的衬衫口子,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隐约透出一线被擦伤的红痕。苏令仪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那道口子上,又移向他紧抿的唇线和高挺鼻梁投下的阴影。他握着扳手时爆发的狠戾,护住她时手臂的力量,此刻沉默中透出的疲惫与凝重,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的疑问如同藤蔓般疯长。
车子最终在一座不起眼的、带有小小天井的石库门房子前停下。房子位于相对僻静的弄堂深处,灰墙黑瓦,透着老上海特有的烟火气和几分旧日的体面。
顾知行付了车钱,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西周寂静的弄堂。确认安全后,他才低声对苏令仪道:“跟我来。”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房子侧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的木楼梯,通向二楼。
阁楼。这是苏令仪踏进来后的第一印象。空间不大,斜顶的天窗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机油、纸张和一种淡淡的硝烟混合的味道——并非真正的火药味,更像是一种金属加工后残留的气息。
阁楼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堆满了书籍和图纸的旧书桌,桌上一盏绿色的玻璃罩台灯发出温暖但有限的光晕。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蒙着帆布的工具柜。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阁楼中央一大片空地的——一个被帆布半遮盖着的、奇特的金属框架结构。
框架显然尚未完成,但己经能看出复杂的轮廓。精密的连杆、小巧的齿轮、几根细长的气缸……与兵工厂里那些庞大冰冷的钢铁巨兽截然不同,它显得异常“精微”。框架的核心位置,固定着一个比拳头略大的、形状奇特的金属块,表面布满散热鳍片和接口。旁边的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锉刀、卡尺、砂纸和几块不同材质的金属废料,有的被切割打磨过,有的还带着铸造的毛刺。
这里,像是一个隐藏于市井的秘密工坊。
“地方简陋,苏医生见谅。”顾知行随手将染血的扳手放在工具柜旁,动作自然得像放下自己的钥匙。他走到中央那个金属框架旁,掀开帆布一角,露出更多精密的内部结构。“这就是我根据你提的‘尺寸’,尝试设计的动力核心。”
昏黄的台灯光下,他指着那个奇特的金属块:“目标是小型化、高能量密度、长时间稳定运行。难点在材料和燃料。进口的特种合金和标准燃料油想都别想。我试了很多‘废料’。”他拿起工作台上几块经过打磨的金属块,在手里掂量着,“兵工厂报废的炮钢、江南厂淘汰的船用锅炉钢板、甚至是一些报废汽车发动机的曲轴碎片……成分复杂,性能不稳定,但经过筛选、重熔和特殊的热处理,有些勉强能达到要求。至于燃料……”他拿起一个装着浑浊深棕色液体的小玻璃瓶,“尝试用酒精和几种植物油脂混合,热值低,积碳严重,但……是目前唯一能稳定获取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专注,带着一种沉浸在技术难题中的纯粹。手指抚过冰冷的金属表面,动作轻柔而精准。腰间的破损和刚才巷战中的狠厉仿佛只是错觉,此刻的他,又变回了那个执着于图纸和数据的工程师。只是,在这方小小的、隐藏的天地里,他的“图纸”,是为了制造“盾”。
苏令仪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引,落在那精密的框架和奇特的燃料瓶上。她能想象这其中的艰难:在材料的废墟上寻找新生,在封锁的困境中开辟蹊径。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项目,更像一场无声的、与庞大封锁对抗的战争。
“战场急救,最需要稳定光源和简易吸引器。乡村巡诊,需要能长时间驱动消毒器具的电源。疫区隔离,需要通风设备。”苏令仪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空白的草图纸上快速勾勒出几个简单的器械轮廓,标注上关键需求:“光源亮度需至少能穿透血污和黑暗;吸引器负压要稳定;消毒器加热温度和时间要可控;通风设备风量要足且噪音不能过大……”她的声音冷静清晰,将医者的需求转化为具体的工程参数。
顾知行凑近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几乎触到她的鬓角,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淡淡烟草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画的每一个符号和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边缘轻轻敲击着,思考着。
“光源的功率……吸引器的真空度……加热器的热效率……”他低声自语,拿起计算尺,在图纸空白处快速演算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昏黄的灯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斜顶的墙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阁楼里只剩下铅笔的沙沙声、计算尺滑动的轻微咔哒声,以及两人交织的、平稳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远处电车的叮当声或模糊的叫卖声,都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在这个隐秘的空间里,只有冰冷的金属、跳跃的数字、精确的需求和一种无声流淌的、为共同目标而努力的默契。
苏令仪看着他在纸上快速演算出的结果,又看了看工作台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废料”零件和那瓶浑浊的替代燃料。现实与理想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但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笔下不断延伸的计算公式,一种奇异的信心悄然滋生。也许,这“盾”的雏形,真的能在这材料的废墟上诞生?
她拿起一块被切割成特定形状的、暗沉的金属废料,入手冰凉沉重。指尖抚过粗糙的打磨痕迹,仿佛能感受到顾知行试图赋予它的新生。这冰冷的“废料”,承载着救人的希望,也隐藏着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的秘密和危险。
“材料是枷锁,”苏令仪轻声说,目光从金属块移向顾知行棱角分明的侧脸,“但握‘钥匙’的人,似乎己经找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