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寒雨过后，北平城彻底褪尽了秋日的浮华，显露出冬的筋骨。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青灰色的屋脊，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狭窄的胡同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冻僵的尘埃和劣质煤烟混合的气味。
城南“仁济”施诊所那扇单薄的木门，在寒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这里曾是座破败的小庙，如今菩萨像蒙尘，香案成了诊台，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廉价药膏和病体散发的复杂气息。拥挤的人群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孩童的啼哭尖锐地划破沉闷。
程静仪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罩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纤细却沉稳有力的手腕。她正俯身在一个简陋的木板床边，为一个面色蜡黄、蜷缩着不住呻吟的老妇人听诊。冰凉的听诊器头贴上老人滚烫的胸膛，她的眉头微微蹙紧。
“大娘，肺里的声音很重，风寒入里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安抚的力量，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传到老人耳中，“别怕，我给您开方子，按时吃药，千万不能再着凉。”她首起身，迅速在处方笺上写下几味药材，字迹娟秀有力。
“程医生！程医生！”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声音带着哭腔，“我娘……我娘咳血了！好多……好多……”他语无伦次，冻得发紫的手死死抓住程静仪的罩衫下摆。
程静仪没有丝毫犹豫，将开好的方子塞给旁边帮忙的妇人：“劳烦您按这个抓药，煎给大娘。”随即果断地拎起角落那个磨损严重的棕褐色皮制出诊箱，对那孩子道：“快带路！”
她跟着男孩冲出诊所低矮的门槛，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门外逼仄的胡同泥泞不堪，污水横流，两侧低矮的土坯房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灰色薄呢外套，疾步跟上男孩。
刚转过一个堆满垃圾的拐角，一阵更猛烈的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扑面打来，迷住了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脚步微顿。
就在这时，头顶的风雪骤然被隔开了。
一把宽大的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了她的上方。深褐色的伞面，边缘有些磨损，伞骨却显得坚韧。伞柄握在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中。那手上沾着些许新鲜的泥点，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程静仪微微一怔，抬头。
顾聿修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地方，身上是一件深青色的棉布长衫，外面随意套了件半旧的深棕色呢子大衣，肩头己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粒。他显然也是匆匆而来，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前面焦急等待的男孩身上，又很快转回她脸上，眼神依旧带着那种惯有的审视，却又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一丝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雪大了。”他的声音低沉，被寒风削去了几分棱角，显得比书社那晚温和了些许。
“顾先生？”程静仪有些意外，随即意识到男孩还在等，立刻道，“有个急症病人，我得过去。”
“知道。”顾聿修简短地应了一声，并未多问，只是握着伞柄的手向前送了送，那伞面更稳固地遮蔽在她头顶上方，而他自己大半个肩膀却暴露在风雪之中。“我同你一道。”
程静仪看了他一眼，没再推辞，时间紧迫。她点点头，对男孩说：“快走！”
三人踩着泥泞，在狭窄曲折、弥漫着污秽与绝望气息的胡同里穿行。油纸伞隔绝了大部分风雪，却隔绝不了西周破败的屋舍和偶尔从门缝里投出的麻木眼神。沉默在三人间弥漫，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风雪扑打伞面的沙沙声。
顾聿修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糊着破烂窗纸的窗户，扫过污水沟里冻硬的秽物，扫过墙角蜷缩成一团、不知生死的黑影。他的唇线抿得很紧，下颌的线条显得异常冷硬。书社里关于殖民建筑符号的慷慨激昂，此刻在这赤裸的生存苦难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苍白。程静仪那晚冷静的话语，此刻像冰冷的石子，一下下敲打在他心上。
终于到了男孩家。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家，只是两间低矮土坯房的后半间隔出的一个角落。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躺在铺着破草席的土炕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沫，溅在脏污的被褥上。一个更小的女孩缩在炕角，惊恐地看着。
程静仪立刻放下诊箱，扑到炕边，动作麻利地检查、听诊。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亮。她迅速取出针剂，消毒、注射，又吩咐男孩去烧热水。
顾聿修站在狭小空间的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仅有的光线。他看着程静仪在如此污浊艰难的环境里，动作却稳定精准，没有丝毫的迟疑或嫌弃。她俯身时，颈后一缕碎发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低声安抚着痛苦的妇人，那声音像冰层下流动的暖泉。
他默默地收起了伞，靠在门边冰冷的土墙上。伞尖滴下的雪水，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程静仪忙碌的背影上，那审视的锐利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书斋里的清谈，与眼前这油尽灯枯的生命挣扎，此刻在他心中猛烈地碰撞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话语中那“能活下去的天空”，需要怎样具体的、沾满尘土与血污的双手去奋力支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