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后间逼仄的小屋里,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和廉价墨水的混合气味。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泡悬在低矮的屋顶,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程静仪坐在一张堆满了账簿、处方笺和几本厚重医学典籍的旧木桌后,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她面前摊开一张信纸,笔尖悬停在墨水瓶上方,良久,却只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迟迟未能落下。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程静仪瞬间回神,下意识地将面前的信纸迅速翻过来盖住,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她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顾聿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他换下了白天那件沾泥的大衣,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薄棉袍,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
“打扰了,程医生。”他的目光在屋内一扫,掠过她桌上堆积的杂物,最后落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看前面灯还亮着。”
“顾先生?”程静仪有些意外,站起身来,“这么晚了,有事?”
顾聿修走进小屋,空间顿时显得更加局促。他将手中那个牛皮纸包放在桌角,动作很轻。“今天那个孩子,”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还有他母亲,情况如何?”
“暂时稳住了。”程静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急性肺炎,拖得太久了。用了磺胺,又施了针,烧退了些,咳血也止住了。只是……底子太亏,后续调养和营养跟不上,难说。”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磺胺?”顾聿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眼神锐利地一闪,“现在这东西,价比黄金。你这里……”
“总有办法匀一点出来。”程静仪打断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不愿深谈这个话题,目光落在他带来的纸包上,“这是?”
顾聿修没有追问,顺着她的目光,手指灵活地解开了包裹的牛皮纸绳。里面露出的是一本硬壳书,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德文花体字在灯光下闪着微光——《Bauhüttenwesen des Mittelalters》(中世纪的建筑行会)。
“上次在书社,”他将书轻轻推到程静仪面前,“听你提到过对哥特式建筑结构力学感兴趣,尤其那些大教堂的飞扶拱如何分担侧推力。碰巧在书库翻到这本,讲中世纪营造技术的,有些图示或许对你有用。”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谈论天气。
程静仪微微一怔,低头看着那本厚重的德文建筑书。深蓝的封面像沉静的夜空,烫金的字母在她眼前微微晃动。她确实在闲聊时提过一句,没想到他竟记下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悄然拂过心尖,驱散了少许沉沉的疲惫。
“谢谢。”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书卷特有气息的硬壳封面。
几乎在同一瞬间,顾聿修的手指还未完全从书脊上移开。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长期接触消毒水留下的干燥感。
他的手指温热,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显然是长期握笔绘图留下的茧子。
两片温度截然不同的肌肤,在冰冷的书脊上方,极其短暂地、几乎只是气息掠过般地触碰了一下。
像冬夜里偶然擦过的、两颗微弱的星火。
时间仿佛在昏黄的灯光里凝滞了一息。油灯灯芯爆出一个细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程静仪的手指像是被那一点温热烫到,倏地缩了回去,指尖蜷起,藏在了宽大的袖口里。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书封烫金的字母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颤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方才的疲惫似乎被这瞬间的触碰惊扰,化作了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绪。
顾聿修的手也顿在半空,随即自然地收回,揣进了棉袍的口袋里。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是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起的唇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投向桌上那盏跳跃的油灯。
“咳,”他轻咳一声,打破了那微妙的沉寂,目光扫过程静仪桌面上那堆满的账簿和翻盖着的信纸,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诊所最近……周转很困难?”
程静仪这才抬起头,脸上那瞬间的异样己消失不见,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耳根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老问题了。”她露出一丝苦笑,“药费、房租、米粮……样样都在涨。施诊赠药的多,能付诊费的少。只能尽力维持罢了。”她顿了顿,看着顾聿修,“顾先生深夜过来,不只是为了送书吧?”
顾聿修看着她眼中清晰的疲惫和忧虑,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深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手头,刚接了一个活儿。南城一位开明士绅,愿意捐资建一所真正面向贫民的诊所。地方己经选定了,就在城根儿那片废弃的染坊空地上。”
程静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点被点燃的星火,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驱散了:“真的?规模如何?能容纳多少病床?手术室呢?”她急切地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顾聿修看着她眼中迸发的光亮,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图纸还在草拟阶段,”他沉稳地回答,“基本构想是两层砖木结构,采光要足,通风要好。计划设二十张病床,独立的诊室、处置室、留观室,还有一间小手术室。后院留出空地,可以晒晒药材,或者给候诊的人歇脚。”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修长的手指在桌面的薄尘上轻轻勾勒着线条,仿佛那里己铺开了无形的蓝图:“关键是要实用,坚固,造价还不能太高。砖瓦木料都得精打细算。”
“太好了!”程静仪由衷地赞叹,脸上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彩,之前的憔悴被一种振奋所取代,“这比仁济这里好太多了!位置也合适,方便城根儿的百姓!”她看着顾聿修在桌面无意识画出的线条,仿佛看到了那些线条正拔地而起,化为遮风挡雨的墙壁和承载希望的屋顶。她的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轻声说道:“顾先生,您设计的……从来不只是砖瓦木料。”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您设计的,是活路,是希望。”
顾聿修正在桌面上勾勒的手指猛地一顿。那无形的线条仿佛凝固在了尘埃里。
昏黄的灯光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深潭般,首首地望向程静仪。那审视的、锐利的、带着距离感的眼神,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所取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话语中轰然洞开。他看到了她眼中纯粹的信任和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期冀,那光芒如此明亮,映照着他心中某个长久以来只专注于批判与解构的角落。
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再次凝滞。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模糊地交织在一起。桌上那本深蓝色的德文书静静地躺着,像一块沉默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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