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染坊的空地,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像一块巨大的、丑陋的疮疤,烙在北平城南逼仄的肌理上。断壁残垣兀立,焦黑的梁木如同枯骨般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厚厚的尘土覆盖着一切,风卷过时,扬起呛人的灰黄色烟尘,夹杂着陈年染料和腐败织物的怪异气味。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间刨食,被脚步声惊动,夹着尾巴飞快地窜入更深的瓦砾堆后。
程静仪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外罩一件半旧的米白色医生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她踩过破碎的瓦砾和冻硬的泥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顾聿修身后。他穿着一身利落的工装裤和厚实的翻领夹克,手里拿着一卷厚厚的图纸,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不时停下,用脚步丈量着距离,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片荒凉之地。
“这边,”顾聿修在一块相对平整、背风的地方站定,用靴尖点了点脚下冻硬的土地,“做主体,坐北朝南,采光最佳。”他展开图纸,图纸上是清晰严谨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的建筑平面和立面草图。他指着其中一处:“入口在这里,门厅要宽敞些,雨雪天病人候诊不至于太拥挤。”
程静仪凑近图纸,仔细看着,手指顺着他指示的线条移动,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纸面。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己经穿透了图纸,看到了那些线条拔地而起的样子。“候诊区,最好能靠近药房窗口,方便取药。”她指着图纸一角建议道,“还有,处置室和手术室的门,”她的指尖在两条走廊的交汇处点了点,“这里,需要加宽,而且要设计成双开门,方便担架床进出,关键时刻,快一秒都是命。”
“双开门……”顾聿修沉吟着,立刻拿起别在图纸夹上的铅笔,在草图上快速地修改标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有道理。还有这里,”他指向另一处,“病房的窗户,我原计划是统一尺寸。但你看,东向和西向的光线差异很大。东向的病房,清晨阳光最好,可以安排给需要阳光的虚弱病人;西向的,午后光线强,夏天可能过热,窗户可以适当缩小,或者加外遮阳。”
程静仪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对!细微处的用心,病人感受最深。”她环顾西周的残垣断壁,目光扫过远处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低矮棚户,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深切的凝重:“顾先生,这里建好了,就是南城百姓的指望。再小的病,拖久了也是要命的。有了遮风避雨、能正经看病的地方,许多人……或许就能熬过这个冬天,熬过下一个冬天。”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聿修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他停下笔,抬起头,目光越过图纸,落在程静仪沉静的侧脸上。冬日的寒风掠过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望着这片荒芜,却仿佛己看到了勃勃生机。她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对生命最朴素的珍视与守护,像一道暖流,穿透了他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
“会的。”他低声应道,声音比平时更沉,更稳。他重新低下头,铅笔在图纸上移动得更快,更坚决。那些线条,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不再仅仅是工程的数据,而承载了更深的重量——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熬过寒冬的暖意,是程静仪眼中那份沉静的星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一堆半塌的土墙后面传来,打破了两人专注的氛围。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
程静仪几乎是瞬间就辨明了方向,眉头一紧,立刻循声快步走去。顾聿修也迅速收起图纸,跟了上去。
绕过那堵断墙,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心头一沉。一个用破油毡、烂木板和碎砖头勉强搭成的窝棚,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窝棚口,一个面色灰败、瘦得脱了形的中年男人蜷缩在脏污的棉絮里,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他身旁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女人,正用豁了口的破碗喂他喝水,脸上满是绝望。
程静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蹲下身,放下随身的诊箱。“别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迅速戴上听诊器,“让我看看。”
顾聿修站在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寒风。他看着程静仪熟练而沉稳地检查,听着她低声询问病情,看着她从诊箱里拿出仅有的几片珍贵磺胺,仔细包好交给那哭泣的女人,叮嘱着用法。他的目光又落回自己手中紧握的图纸卷上,那粗糙的牛皮纸边缘硌着他的掌心。
图纸上的线条,那些精心设计的门厅、采光的病房、双开的处置室门……在这赤裸的、垂死的生命面前,忽然显得如此遥远,如此缓慢。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程静仪所说的“活路”和“希望”,是分秒必争的战场,而他手中的蓝图,是武器,也是堡垒,必须更快地矗立起来。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这片废墟。程静仪安抚好那对夫妇,站起身,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无奈。她看向顾聿修,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与那份更加坚定的决心——为了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这诊所,必须建成,而且要快。
图纸上的星火,必须尽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