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制造局下属的兵工厂,深藏在黄浦江畔一片由高墙电网圈起的森严区域里。巨大的烟囱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日夜不息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带着硫磺和金属熔炼的刺鼻气味。厂区内,是另一种形态的丛林——庞大冰冷的机床怪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沉重的锻锤砸落,发出沉闷而撼动地面的巨响,蒸汽管道嘶嘶作响,喷吐着灼热的白雾。空气仿佛都在颤抖,被机油、铁锈和汗水的气息浸透。
顾知行穿过噪音和热浪交织的厂区通道。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工装,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戴着防护用的深色护目镜,镜片上沾着几点油污。与大学讲台上的儒雅不同,此刻的他更像一头敏捷而警觉的猎豹,穿行在自己的钢铁领地。
他大步走进一间相对安静些的独立车间。这里是他的“试验场”。高大的窗户透进天光,照亮了中央工作台上一个正在成形的金属骨架——正是他图纸上那台精密内燃机的雏形。几个穿着同样工装的助手正围着它忙碌,看到顾知行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顾工!”为首的一个中年技师迎上来,脸上带着焦虑,“第三缸的密封环又不行了!德国原厂的那批特种橡胶,海关那边卡死了,说是禁运物资!我们试了几种国产的替代品,高温高压下根本撑不住,顶多运行半小时就……”
顾知行眉头紧锁,快步走到工作台前。他摘掉护目镜,俯身仔细检查那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缸体内部。手指抚过密封槽边缘,那里残留着一些因高温摩擦而熔化的劣质橡胶碎屑,散发出焦糊味。
“材料……”他低声自语,声音在机器的轰鸣背景音中几乎被淹没。这己经不是第一次了。核心技术、关键材料,处处受制于人。图纸再精妙,没有匹配的“血肉”,也只是空中楼阁。
“继续试。”他首起身,语气不容置疑,“把厂里库存的所有耐高温材料,不管橡胶还是复合材料,全部取样,做极限测试。记录好每一种的失效时间和形态。另外,”他目光扫过助手,“把我们上次仿制德国克虏伯炮闩失败的那几批特种钢废料,成分数据再调出来给我看看,或许……有替代思路。”
助手们面面相觑,但没人质疑顾知行的决定,立刻分头忙碌起来。车间里再次响起各种工具的声音。
顾知行走到角落一张堆满图纸和计算稿的旧木桌前坐下。桌上除了冰冷的图纸,还放着一个打开的长条型铝制饭盒,里面是早己凉透、凝结了油花的简单饭菜,显然被主人遗忘了很久。他随手拿起一个冷硬的馒头咬了一口,目光却落在桌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正是他那天留在劳工医院给苏令仪的图纸袋。袋子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但里面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素白的纸笺。
纸笺上没有任何称谓和落款,只有一行清隽有力的小楷墨迹,力透纸背:
“心之所向,力之所往。医者所见,此‘盾’当为何形?”
字迹的末尾,同样画着一个问号。墨色新鲜,仿佛还带着主人书写时专注的余温。
顾知行捏着冷馒头的手指顿住了。他看着那行字,久久未动。车间里的噪音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他仿佛又闻到了劳工医院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看到了苏令仪剪开染血工装时冷静而锐利的眼神,听到了她平静问出的那句“没想到顾工程师还会这个?”。
“此‘盾’当为何形?”他低声重复着纸笺上的问问,目光从纸笺移向工作台上那台因为一个密封环而陷入困境的冰冷机器骨架。医者所见……她看到的,是亟待保护的脆弱生命,是那些在机器巨口下随时可能伤残的身体。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闪现。他猛地放下冷硬的馒头,抓过一张空白图纸铺开,拿起绘图铅笔。
笔尖在纸上快速游走,不再是庞大内燃机的复杂结构,而是勾勒出一个小巧得多的核心动力单元——正是他图纸草稿上那个“便携医疗器械?”的构想。但这一次,思路无比清晰。他标注着尺寸、功率要求,旁边快速列出所需的关键材料特性:小型化、高能量密度、长时间稳定运行、极端环境(高温/震动)适应性、易于维护……
材料!核心依旧是材料!但目标完全不同了!
他停下笔,看着纸上那个初具雏形的小型动力核心草图。它不再是为庞大的机器提供蛮力,而是为了驱动……或许是战场上的移动手术灯?或许是偏远乡村的消毒设备?或许是……救命的仪器?
“心之所向,力之所往……”顾知行咀嚼着这八个字,目光再次投向那张素白纸笺。冰冷的馒头被彻底遗忘在一边。他拿起笔,在苏令仪的问号下方,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形在精微,意在守护。材料困局,亦是枷锁。破局之思,或在‘废料’之中寻新生。愿闻医者‘尺寸’。”
他放下笔,小心地将纸笺折好,重新塞回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然后,他大步走向车间门口,朝着一个正在搬运材料的年轻学徒喊道:“小李!跑一趟劳工医院,把这个交给苏令仪医生!”
学徒应声跑来接过文件袋。
顾知行看着学徒匆匆跑远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工作台上那台因为密封环而“瘫痪”的机器巨兽雏形,以及图纸上那个小小的动力核心草图。机器的轰鸣声重新涌入耳中,但这一次,那噪音里似乎混杂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微弱的希望之音。
材料的枷锁依旧沉重。但方向,似乎从未如此清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