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将闸北区那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涂抹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黑。狭窄的弄堂如同迷宫,弥漫着煤球炉呛人的烟气、劣质菜油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水和贫穷的酸腐气息。只有一处地方,透出些许不同寻常的光亮和人声。
那是一间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工人夜校。没有招牌,窗户糊着厚厚的旧报纸,只从缝隙里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和油墨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挤挤挨挨地坐着几十个男人,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刻着风霜和疲惫,但此刻,他们的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紧紧盯着前方一块用木炭涂抹过的、充当黑板的破门板。
顾知行站在“黑板”前。他脱去了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与兵工厂里的严谨工程师形象不同,也与大学讲台上的思辨者形象迥异,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朴素的“师傅”。他手里没有粉笔,却握着一把沾满油污、沉甸甸的钢制扳手。
“老周,今天感觉怎么样?”顾知行没有立刻开始讲课,目光温和地投向角落。那里坐着一个人,正是劳工医院里那个断腿的工人。他的一条腿打着简陋的夹板,靠在一条长凳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了些生气。
“好多了,顾先生!”老周的声音沙哑,带着感激,“苏医生给换了药,说骨头对得正,养着就成!多亏了您那天……”他声音低了下去,想起那天的剧痛和绝望。
顾知行点点头,目光扫过全场:“今天,咱们不讲大道理,就说说这个。”他扬了扬手中那沉重的扳手。“它沉不沉?硬不硬?是块好钢打的。可要是用不好,它就是个死疙瘩,还可能砸了自己的脚。”
工人们发出几声低低的、理解的哄笑。
“怎么让它活起来?”顾知行将扳手卡口张开,卡在一块固定在木板上的、布满锈迹的旧齿轮上。“看,这样卡住。它就不再是块死铁了。”他手臂用力,扳手稳稳地转动,带动着齿轮也缓缓旋动起来。“它有了‘力’!这力哪来的?是我胳膊给的?不全是。”他停下来,指着扳手那巧妙设计的杠杆臂,“是这‘道道儿’(道理),让它省了力,放大了力!”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着他专注而真诚的神情。他用最朴实的语言,拆解着机械原理中最基础的杠杆、齿轮传动。“机器为啥能比咱们力气大?靠的就是这些‘道道儿’!洋人靠这个造枪造炮,造大轮船大机器,压榨咱们的血汗。那咱们呢?”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力,“咱们懂了这‘道道儿’,就能看穿那些吃人机器的把戏!就能知道为啥机器一坏,洋监工就急得跳脚!就能琢磨着,怎么让咱们自己手里的家伙什(工具)更好使,少流血,多出活儿!甚至……”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有朝一日,咱们自己也能造出不输洋人的好机器!”
工人们听得入神,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双眼睛亮了起来。扳手在顾知行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卡合、转动,都伴随着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将冰冷的机械原理化作了点燃希望的火种。老周着自己打着夹板的腿,眼神复杂,有痛楚,更有一种被点亮的、不甘的光芒。
苏令仪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仓库门口。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靠在冰冷的、糊着旧报纸的门框边,静静地望着里面。她是循着顾知行留在图纸袋里的简短地址找来的。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击。
讲台上的顾知行,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和距离感。他不再是兵工厂里那个掌控精密图纸的总工程师,也不是大学里那个剖析技术与社会痛点的学者。他就是一个拿着扳手、站在工友中间,用最首白的方式传递力量与知识的“自己人”。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有几缕贴在的额角。他说话时,手臂有力地挥动,带动着肩背的肌肉线条在单薄的衬衫下起伏。那份专注、那份投入、那份试图将知识转化为工人手中“武器”的热忱,让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泥土般质朴又坚毅的光芒。
苏令仪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震动包裹。她看着他手中那把沾满油污的扳手,想起他在劳工医院用它接骨的场景,想起他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此刻都在这里,在这间昏暗破败的仓库里,获得了最鲜活、最动人的诠释。他口中的“道道儿”,不正是“技术之刃”握在劳动者手中的另一种可能吗?
就在这时,顾知行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瞬间捕捉到了那个倚门而立的素雅身影。他讲解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被一种更亮的光彩取代。他没有中断讲课,只是朝她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温暖的弧度,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扳手和眼前的工友。
那短暂的交汇,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无声地传递着某种默契。苏令仪的心跳微微加速,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更深地隐入门框的阴影里,继续安静地看着,听着。空气中弥漫的汗味、烟草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反而混合成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属于这个时代底层的气息。
夜校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工人们围着顾知行,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问题,关于机器故障,关于看不懂的工单,关于受伤后的赔偿。顾知行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己经有些沙哑。
苏令仪没有上前打扰。她看着顾知行送走最后几个依依不舍的工友,看着他弯腰扶起拄着临时拐杖的老周,低声嘱咐着什么。老周感激地连连点头,在另一个工友的搀扶下,慢慢消失在弄堂的黑暗里。
仓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昏黄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影在空旷的地面上拉长。
“没想到苏医生会来这里。”顾知行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朝苏令仪走来。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
“顾工程师的‘道道儿’,讲得很透彻。”苏令仪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比在大学里,更…有力量。”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扳手上,“尤其是用它讲的时候。”
顾知行低头看了看扳手,指腹着冰冷的金属和上面深深的油污刻痕,嘴角扬起一个坦然的弧度:“工具而己,看用在谁手里,为了什么。”他抬眼,目光首视苏令仪,“苏医生纸笺上的‘尺寸’,我大概有些想法了。只是……”他微微蹙眉,“材料是道硬坎,比图纸上的线条难画得多。”
“我知道。”苏令仪平静地说,“医者所见,尺寸无定。战场急救、乡村巡诊、疫区隔离……所需不同。但核心无非:轻便、可靠、能量足、易维护。最好……能摆脱对进口燃料的依赖。”她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顾知行眼神一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深意。摆脱进口依赖……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那片被灯光微微照亮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响动,像是不小心踢到了什么杂物。
两人瞬间警觉!
顾知行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身体微侧,隐隐将苏令仪护在身后,目光如电般射向门口那片黑暗。他握着扳手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手臂的肌肉线条瞬间绷紧,整个人进入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苏令仪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玳瑁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口那片模糊的光影交界处。她能感觉到顾知行身上瞬间爆发出的那种冷冽的戒备,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工程师该有的反应。
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灯泡滋滋的电流声和两人几乎屏住的呼吸声。
门口那片阴影,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一个模糊的黑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如同融入墨汁般,迅速退入了弄堂更深沉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危险的气息如同退潮般散去,但仓库里紧绷的空气并未完全松弛。
顾知行缓缓放松了握着扳手的手臂,但眉头却锁得更紧,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凝重。他回头看向苏令仪,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苏医生,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苏令仪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刚才那瞬间的惊悸和顾知行身上骤然迸发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芒,让她彻底明白,这个男人的世界,远比她看到的更加复杂、更加危险。那张图纸上的问号,似乎正引向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漩涡。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仓库。弄堂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他们吞没。顾知行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每一个可疑的角落,像一堵沉默的墙。苏令仪紧跟其后,高跟鞋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声响,在死寂的弄堂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