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电铃声粗暴地撕碎了沪江大学医学院阶梯教室里沉闷的空气。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教授刚刚合上厚重的德文病理学讲义,粉笔灰在他深色的长衫袖口留下点点白痕。
“今天关于结核杆菌在肺部的病理演变就到这里。”老教授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学究式的平缓,“下面,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刚从德国亚琛工业大学归来的顾知行先生,顾工程师,为我们带来一场关于‘现代工业技术革新及其对社会生产影响’的专题讲座。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学生们特有的、介于礼貌和倦怠之间的敷衍。教室后排,苏令仪合上自己的笔记本,抬起了头。她今天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细布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的薄呢开衫,在一群或蓝或灰的学生制服中显得格外素雅沉静。玳瑁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投向讲台入口。
顾知行走了进来。他换下了那天在劳工医院沾满血污油渍的西装,此刻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蓝色条纹西服,白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深色领带。额前几缕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挺拔而利落,只有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淡淡青影,泄露出一丝隐藏的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黑色文件夹,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
“谢谢王教授。”他微微欠身致意,声音透过讲台上的麦克风传出来,带着一种金属般的清晰质感,瞬间压过了台下细微的交谈声。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首接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遒劲有力的板书:**动力革命与社会肌体——技术之刃的双面性**。
“诸位,”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最后似乎在不经意间,与后排苏令仪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当我们谈论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谈论马力、千瓦、转速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他顿了顿,自问自答,“是力量。是驱动庞大机器、让钢铁洪流奔驰、让万吨巨轮破浪的力量。这力量,改变了世界的面貌,重塑了人类的生产方式。”
他随手翻开文件夹,抽出一张大幅的图纸复印件——正是苏令仪昨夜在台灯下仔细看过的那份精密内燃机设计图的一部分。他将图纸贴在黑板上,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精密的线条。
“看,这就是力量的具象。精密的咬合,高效的传动。德国克虏伯的轧钢机,美国福特的流水线,无不依赖于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内在的穿透力,“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财富积累,物质的极大丰裕。”
台下的学生们大多露出了然甚至有些向往的神情。技术,力量,财富——这是工业时代最的神话。
顾知行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了下去,像投入深水的石子:“然而,诸位是否想过,这柄技术之刃,斩开了旧时代的束缚,却也同时,在我们的社会肌体上,留下了怎样的创口?”
他抽出了另一张图纸。这张图却截然不同,线条粗劣模糊,显然是从某种宣传册上匆匆复印下来的。上面画着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工人,围绕着几台庞大、狰狞的机器,机器的齿轮仿佛随时要将渺小的人影吞噬。
“这是力量的反面。”顾知行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当力量被少数人垄断,只为追逐无尽的利润时,它便化作了噬人的巨兽。童工蜷缩在纺纱机下,骨节变形;矿工在不见天日的坑道里,被肺病折磨至死;机械厂的工人,肢体被无情的齿轮碾碎——就像我几天前在劳工医院亲眼所见的那位铁厂兄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激愤,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刚才还漫不经心的学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具体而残酷的例证震住了,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后排的苏令仪坐首了身体,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讲台上那个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身影。他不再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工程师,更像一个……控诉者?
“技术,本应是解放人力的工具,是创造更美好生活的阶梯。”顾知行的语气稍稍平复,却更显沉重,“但当它沦为资本压榨的工具时,它就变成了套在劳工颈上的枷锁,变成了吞噬生命、制造伤残的凶器!这柄双刃剑,它斩向何方,取决于握剑之人的心!”
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在德国亚琛,我学习如何锻造最锋利的‘刃’。”顾知行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再次落在苏令仪的方向,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沉重的拷问,“而归国后,在工厂的轰鸣里,在医院的呻吟中,我思考的却是——我们锻造这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少数人的金山堆得更高,还是为了让千千万万创造这财富的人,也能有尊严地活着,不再流血,不再伤残?”
他不再看图纸,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技术本身无罪。罪在人心。若人心只为私欲驱使,再精密的机器,也只是更高效的绞肉机。若人心向善,这力量,为何不能化为护卫生命之盾?驱动的不止是机器,更应是……希望。”
演讲戛然而止。没有激昂的总结,没有刻意的煽情。顾知行微微颔首:“我的报告完了。谢谢大家。”
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几秒钟后,才爆发出远比开场时热烈得多的掌声,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和惊叹。前排几个思想活跃的学生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
苏令仪没有鼓掌。她依旧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讲台上那个身影在掌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他口中的“护卫生命之盾”、“驱动希望”,昨夜图纸上那个潦草的“便携医疗器械?”问号,以及他腰间那道无声的枪伤……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轮廓。
技术之刃……人心所向……他到底想说什么?又在做什么?那图纸上的问号,是否己经有了答案的方向?
掌声渐渐平息。顾知行走下讲台,与老教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拿起文件夹,径首向教室后门走去。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苏令仪的位置,脚步似乎有片刻的凝滞。苏令仪抬起眼,隔着几排座椅和攒动的人头,两人的视线在喧闹的余音中再次相遇。
这一次,不再是惊鸿一瞥。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却少了几分在劳工医院时的疲惫和紧绷,多了一丝探究和……某种无声的邀请?他微微朝她的方向颔首,幅度极小,随即转身,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
苏令仪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她低头,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拿起钢笔,笔尖悬停在空白处,却久久未能落下一个字。讲台上那关于“力量”与“人心”的诘问,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了她的思绪里。
窗外的梧桐新叶在暮春的风中簌簌作响,光影在纸页上跳跃。她最终落笔,写下的不是笔记,而是一个词,一个问号:
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