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争分夺秒的救治中再次艰难地爬行。那个承载着新希望的粗陶碗，被放置在炭盆上最稳定的区域，成了顾清和与林疏月心中最神圣的存在。两人几乎以实验室为家，轮班值守，寸步不离。顾清和负责记录温度（用一支简陋的、刻度模糊的温度计悬在碗边）和观察菌落变化；林疏月则负责炭火的稳定和培养基的“维护”——当土豆浆水分蒸发过快时，她需要极其小心地滴入少量无菌（反复蒸煮过）的蒸馏水，保持湿度。
最初的几天，陶碗里毫无动静。浑浊的土豆浆依旧浑浊，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顾清和几乎每隔一小时就要凑到碗边，借助放大镜仔细察看，每一次都带着希望，每一次又陷入更深的沉默。失败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耐心。
林疏月却异常沉静。她不再追问结果，只是默默地守着炭火，确保那微弱而恒定的温度。当顾清和又一次失望地放下放大镜，烦躁地揉着眉心时，她会递上一碗温热的、加了安神药材的米汤，或者拿起一件需要缝补的衣物，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着，用那细微的、规律的沙沙声，无声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
第五天深夜，轮到顾清和值守。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压力让他疲惫不堪。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炭盆里的火光也显得有些微弱。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守在一旁、借着微光翻阅一本陈旧药典的林疏月，忽然放下了书。她像一只警觉的猫，无声地凑近了那个陶碗。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带起一丝风。她拿起顾清和放在一旁的放大镜，屏住呼吸，凑近了碗中培养基的表面，仔细地、一寸一寸地观察着。
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拿着放大镜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清和……清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精灵。
顾清和一个激灵，猛地惊醒：“怎么了？”他瞬间扑到陶碗前。
林疏月将放大镜塞到他手里，指着培养基边缘一处极其不起眼的地方，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看这里！快看！”
顾清和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紧紧握住放大镜，凑到眼前，顺着林疏月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浑浊的土豆浆表面，靠近陶碗内壁的边缘，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几簇极其微小的、绒毛状的……白色菌丝！它们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混杂在培养基的颗粒中，若非林疏月心细如发，根本难以发现！
不是灰绿色！是白色的！
顾清和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疏月，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狂喜！他记得那篇论文！论文里提到过，青霉菌的某些变种菌株，在特定条件下，初期菌丝可能呈现白色！
“是它……可能是它！白色的……变种？”顾清和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疏月！你看到了吗？是菌丝！是活的！它长出来了！在土豆浆上长出来了！”
“我看到了！看到了！”林疏月用力点头，眼中瞬间涌上了激动的泪光，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至极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阴霾，让这个简陋的角落都明亮了起来！
狂喜过后，是更加紧张的小心翼翼。这新生的、脆弱的白色菌丝，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两人立刻投入了更精心的守护。顾清和连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放大镜的角度，贪婪地观察着那几簇微小生命的每一个细节。林疏月则更加细致地照看着炭火，确保温度的绝对稳定，连添炭的动作都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接下来的几天，那几簇白色的绒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放大镜下）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渐渐覆盖了培养基表面的一小块区域。虽然依旧弱小，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快！疏月！准备提取！”当白色菌苔覆盖了小半碗底时，顾清和再也按捺不住。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提取的过程依旧简陋而充满风险。没有精密的设备，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将长满白色菌苔的培养基小心刮下，加入少量自制的、用瓦罐反复蒸馏提纯的“缓冲液”（成分极其可疑），然后倒入一个用细密棉布（反复蒸煮消毒）制成的简易过滤袋中，悬挂起来，下方用最干净的瓦罐承接滤液。
浑浊的液体一点点透过棉布，滴落下来，在瓦罐底部汇聚成浅浅的、带着奇异淡黄色泽的一小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菌和培养基的、略带酸涩的气味。
顾清和用一根消过毒的竹签，蘸取了一丁点滤液，小心翼翼地涂在一块干净的（反复灼烧过）小玻璃片上。然后，他拿起那架珍贵的、镜片都磨损了的显微镜，将眼睛凑了上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狭小的空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林疏月站在他身后，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盯着顾清和的背影，仿佛想从那紧绷的脊背线条上读出答案。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清和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转过来！镜片后的双眼，不再是布满血丝的疲惫，而是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近乎癫狂的狂喜光芒！那光芒亮得吓人，仿佛要将这昏暗的角落彻底点燃！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林疏月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林疏月被他抓得生疼，但看到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瞬间明白了！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她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狂喜的呐喊：
“成了？！是不是成了？！”
顾清和用力地、拼命地点头！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带着哽咽的狂吼：
“抑菌环！我看到了！清晰的抑菌环！！！有效！疏月！我们的盘尼西林……有效！！！”
“啊——！！！”林疏月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扑进了顾清和的怀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喜悦的泪水，是几个月来所有压力、委屈、绝望瞬间释放的泪水，更是见证生命奇迹的泪水！
顾清和紧紧抱住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林疏月汗湿的鬓发间。他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低吼着：“有效！真的有效！疏月！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浑身沾满药渍和灰尘、伤痕累累的年轻人，紧紧相拥，又哭又笑，像两个终于攀上绝顶的孩子。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映照着他们泪流满面却绽放着巨大喜悦的脸庞，也映照着瓦罐底部那一小滩淡黄色的、看似浑浊却蕴含着划时代生机的液体。
希望的微光，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和毁灭的废墟之上，在简陋到极致的陶碗瓦罐中，顽强地穿透了黑暗，如同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亮了这间风雨飘摇的临时实验室，也照亮了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前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