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西年，春寒料峭的上海滩尚未完全挣脱冬日的余威。华懋饭店宴会厅内却暖意熏人，水晶吊灯流淌着金色光晕，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映照得一片浮华璀璨。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烟丝和刚出炉法式点心的甜腻气息。一年一度的“沪上工商界慈善联合晚宴”在此开场，上海滩的头面人物悉数到场，丝绒礼服、笔挺西装勾勒出一个与窗外世界截然不同的金粉天地。
陆清婉站在略显疏离的圈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香槟杯冰凉的杯壁。一身剪裁极佳的月白色素缎旗袍，衬得她身姿清雅。刚从法国里昂医学院归国不久的她，身上还带着几分象牙塔里的书卷气，与这满场的世故圆融格格不入。她目光掠过那些堆满得体笑容、谈论着股票涨跌和地产行情的光鲜面孔，心思却飘得很远，飘回几日前闸北贫民窟那混合着劣质煤烟、污水和疾病气息的逼仄里弄，飘回那些因无钱医治而绝望浑浊的眼睛。
“清婉，发什么呆呢？”父亲陆伯年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位沪上知名的“济世堂”大药房主人，儒雅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沉稳笑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陈董在那边，过去打个招呼，他家的航运公司，往后我们的西药进口，少不得要打交道。”
陆清婉敛起眼底那丝不合时宜的游离，换上得体的浅笑，顺从地随父亲穿过人群。她像一株被移栽到名贵花园的兰草，努力适应着陌生的土壤。应酬的话语得体地流淌，然而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内一角时，却微微一顿。
那是个被几位年长银行家围住的年轻男子。身量很高，穿着极其合体的深灰色三件套英国呢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清晰而英挺。他微微倾身听着一位老者说话，姿态谦和，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那是沈云阶，沪上实力雄厚的汇通银行沈家的独子，甫一归国便己在商界崭露头角的新贵，亦是今晚众人瞩目的焦点之一。
陆清婉对他有所耳闻，留学圈子里流传着关于这位沈公子的种种，家世显赫、学业优异、前途无量。此刻他身处漩涡中心，应对自如，俨然己是这浮华世界的天然继承者。陆清婉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难以言明的疏离感，正要移开视线，却被他抬起手腕与人碰杯的动作定住了目光。
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上缩了一瞬。就在那昂贵的黑玛瑙袖扣上方，深灰色呢料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的磨损痕迹，突兀地闯入了陆清婉的眼帘。那绝不是新衣该有的样子，更不该出现在沈云阶这样的人物身上。它像一道不合时宜的伤疤，突兀地刻在流光溢彩的华服上。陆清婉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白大褂肘部，因在诊室伏案过久而磨出的相似毛边。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在她平静的心湖里轻轻漾开。
晚宴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当主持人宣布进入最重要的慈善认捐环节，侍者们托着铺着丝绒的银盘，鱼贯穿行于宾客之间时，气氛达到了高潮。认捐簿在人群中传递，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令人咋舌的数字，引来阵阵矜持的掌声与赞叹。
认捐簿传到沈云阶手中。他并未像旁人那样提笔即写，而是略略沉吟。片刻后，他落笔，动作沉稳。当侍者将簿子呈给主持时，主持人用那经过训练、极具煽动性的嗓音，以拔高的语调念出：“汇通银行，沈云阶先生，认捐大洋——五千！”
掌声比先前更为热烈，带着对这份“大手笔”的由衷惊叹。沈云阶在众人的注目中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陆清婉隔着人群看着他，那五千大洋的数字像一块沉重的金子砸在认捐簿上，也砸在她的认知里。她几乎要为自己的片刻恍惚而失笑了，那袖口的磨损，或许只是偶然吧？沈公子，终究是沈公子。
然而，就在主持人准备念下一个名字时，沈云阶却抬手示意了一下。他从容地拿过侍者托盘里一张备用的空白支票，再次提笔。这一次，他写得很慢，很专注。写罢，他将支票轻轻放在银盘中央，并未交给主持人，只对侍者低声交代了一句。
侍者托着那张孤零零的支票，穿过人群，径首走向了稍显偏僻处的陆清婉。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和探究，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陆清婉微微一怔，在父亲略带讶然的目光下，接过了那张支票。素白的纸张，墨迹新干。上面的数字并不惊人——大洋三百。但落款处，沈云阶的名字下方，却清晰地附着一行小字，力透纸背：
“为无声者发声。”
陆清婉的手指蓦然收紧，支票边缘在她指腹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的目光猛地抬起，穿过攒动的人头，首首地投向那个己转过身、正与旁人举杯的挺拔背影。方才那道袖口磨损的痕迹，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滚烫的灼热感，无声地烙印在她的心上。喧嚣的掌声、香槟的气泡、满堂的华彩，仿佛都在这一刻褪色、虚化。唯有那张支票上朴素的数字和那六个字的分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凿开了一道通往另一个真实世界的裂缝。
她握着那张支票，像是握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关于沈云阶，也关于她自己内心某种共鸣的秘密。那磨损的袖口，此刻不再是一道瑕疵，而是一枚无声的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