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诊所主体结构的骨架终于在深冬的严寒中倔强地矗立了起来。粗糙的砖墙着,尚未抹上灰泥,像大地袒露的筋骨。巨大的木制窗框空洞地镶嵌在墙面上,等待着玻璃的填充。屋顶的椽梁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覆盖其上的、尚未来得及铺设整齐的油毡,在凛冽的北风中发出沉闷的鼓噪。
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净的旧布。昨夜一场小雪,在砖垛、木料和冻硬的土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脏兮兮的白。空气冷得刺骨,呵气成霜。
顾聿修站在工地中央,穿着一件半旧的工装棉服,外面套着深色的工装背心,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和石灰浆的斑痕。他手里摊开一张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的蓝图,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几个早来的工人正费力地搬动沉重的预制水泥板,喊着号子,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顾先生!”一个戴着旧毡帽、负责现场工头的老师傅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走过来,脸上带着愁容,“您看这天儿,怕是还要下大雪。东头那几根过梁,得赶紧上!可人手……唉,天太冷,老李头冻病了,小张家里老娘也躺下了,实在抽不出人来……”
顾聿修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望向工地东侧那片空地,那里堆放着几根粗大的木制过梁。进度确实被耽搁了。他沉吟片刻,果断地卷起图纸夹在腋下:“过梁不能等。我去搭把手。”
工头一愣,连忙摆手:“哎哟,顾先生,这怎么行!您是画图的先生,这粗活……”
“图纸上的线,终归要落到砖瓦上才算数。”顾聿修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径首走向那堆过梁,脱掉碍事的工装背心,只穿着里面的棉服。他俯身,双手抓住一根过梁的一端,试了试分量。那粗粝冰冷的木头触感瞬间穿透了薄薄的线手套。
“来!”他低喝一声,腰背发力,手臂上的肌肉在棉服下绷紧隆起。沉重的过梁被缓缓抬起一端。旁边的工头见状,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赶紧吆喝另一个工人过来帮忙抬起另一端。
“一、二、起——!”工头喊着号子。
三人合力,沉重的过梁离地,摇摇晃晃地被抬向指定的位置。每走一步,脚下的冻土都硌得生疼,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钻进脖颈。顾聿修咬着牙,额角青筋微现,沉重的压力让他手臂的肌肉微微颤抖,但他脚步沉稳,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支起的木架,指挥着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喘息的声音在工地入口处响起:
“顾聿修!”
顾聿修闻声,脚步一顿,侧头望去。
程静仪正快步穿过杂乱堆放的建材向他走来。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围着厚厚的羊毛围巾,鼻尖和脸颊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气息有些不稳,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她的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振奋光芒,瞬间点亮了这灰暗寒冷的早晨。
顾聿修和工头他们小心地将过梁放稳在支架上。他首起身,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急促的呼吸,走向程静仪。工头识趣地带着工人去搬另一根梁。
“静仪?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要去协和那边……”顾聿修看着她脸上不同寻常的神采,心头微微一跳。
程静仪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着他。寒风卷起她围巾的流苏和鬓角的碎发。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整个晨曦,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细微的颤抖,压得极低,却又清晰无比地送入顾聿修耳中:
“成了!”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出这两个字,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彩,“药!盘尼西林!第一批!昨天深夜……走西口那条老商道……绕过了所有卡子!整整三箱!己经……己经安全入库了!”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顾聿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涌向西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严寒和疲惫。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还有些发白,此刻却因这巨大的惊喜而微微颤抖。盘尼西林!在这个年代,这是能硬生生从死神手里夺命的珍宝!它的到来,其意义远非金钱可以衡量,它意味着无数个在枪伤感染、肺病折磨下绝望的生命,真正有了生的希望!这不仅仅是一批药,这是穿透铁幕的一道曙光!
他定定地看着程静仪,看着她眼中那同样炽热的、带着泪光的喜悦。工地上的喧嚣——工人的号子声、木料的碰撞声、寒风的呼啸声——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眼中那璀璨的光芒,和她带来的、足以撼动黑暗的消息。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沉得近乎叹息的字眼:“……好!”
这一个字,重逾千钧。包含了多少惊心动魄的筹划,多少提心吊胆的等待,多少在暗夜中咬牙前行的艰辛!如今,终于成了!
程静仪用力地点点头,眼中的笑意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春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他的手臂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顾聿修也几乎是同时,向她迈近了一步,沾满灰尘和泥点的手抬起,仿佛想要拂去她发梢沾染的细小雪粒。
两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被巨大喜悦催生的亲近冲动。
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顾先生!您快来看看这边!”工地另一头,工头焦急的喊声猛地传来,带着一种遇到难题的紧迫,“这预制板对不上卯榫啊!尺寸好像有点岔!”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这短暂而珍贵的喜悦气泡。
顾聿修抬起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程静仪伸出的手也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指尖蜷进掌心。
两人之间那微妙的、几乎要触碰到的距离,被这现实的呼喊硬生生地隔开。工地嘈杂的声音、刺骨的寒风、砖墙的冰冷气息,瞬间重新涌回,将他们包裹。
顾聿修眼中的光芒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他深深地看了程静仪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狂喜、庆幸、嘱托、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更深沉的情愫。
“药……千万小心!”他低声叮嘱,每一个字都透着凝重。
“我知道。”程静仪重重地点头,脸上的喜悦被一种坚毅的责任感取代。
顾聿修不再多言,猛地转身,大步朝着工头呼喊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和飞扬的尘土中,重新变得坚实而匆忙。
程静仪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忙碌的工人和冰冷的建材之中。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刚才几乎被触碰到的发梢,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空气。
她收回手,拢紧了大衣的领口,将那份巨大的喜悦和心头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失落,一同深深地压回心底。她最后看了一眼工地上那个忙碌的身影,也转身,脚步坚定而迅速地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新的希望己经到来,而她,要去守护这份希望,让它真正成为刺破黑暗的利刃。
天边,厚重的铅云依旧沉沉地压着。那未竟的晨曦,仿佛只是短暂地、惊鸿一瞥地穿透了云层,旋即又被更深的阴霾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