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的马车在黄昏的余晖中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御道,发出急促而沉闷的滚动声。车厢内,楚震正襟危坐,身形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他摊开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帕子中央,是一小捧金灿灿、粒粒如珠玉的稻谷。那清冽纯粹的稻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固执地弥漫着,无声地对抗着楚震身上残留的、来自东宫的沉郁药味和血腥气。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东宫太子咳血不止、形销骨立的画面与眼前这捧蕴含着勃勃生机的金谷在脑海中反复交错。这捧稻谷,是女儿瑶瑶带来的奇迹,更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劈开东宫浓重阴霾的利刃!他必须立刻见到陛下!
马车在宫门前被金吾卫拦下。森严的甲胄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宫门即将落钥!何人擅闯?”金吾卫统领声音冷硬,手按在刀柄上。
楚震推开车门,一步跨下马车,侯爵的威仪在暮色中如山岳般迫人。他亮出腰牌,声音沉凝如铁:“永宁侯楚震,有十万火急之事,即刻求见陛下!此为太子殿下安危所系!若延误半分,尔等可担待得起?!”
“太子”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让肃杀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金吾卫统领脸色微变,目光扫过楚震手中那方明显包裹着东西的丝帕,又触及楚震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焦灼与决绝。他不敢再拦,立刻侧身让开,挥手示意手下打开侧门:“侯爷请!末将即刻通传!”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天光。楚震在引路太监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步履如风,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禁,首奔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紫宸殿。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掌中那捧金谷的触感却异常清晰,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东宫乃至大梁未来的重量。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
御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萧衍,正蹙眉批阅着一份奏章。他年过五旬,面容威严,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凝,但此刻,眼角眉梢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忧色。东宫的消息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太医院束手无策,太子每况愈下……国之储君若真有闪失,这江山……
“陛下!”大太监总管高无庸脚步急促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永宁侯楚震侯爷宫门落钥前强闯宫禁,己在殿外求见!言说……事关太子殿下安危,十万火急!”
“楚震?”萧衍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朱砂墨滴落在奏章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他霍然抬头,眼中锐光一闪,“让他进来!”
“宣——永宁侯楚震觐见——!”
楚震大步踏入殿内,撩袍跪地:“臣楚震,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然事涉太子殿下安危,臣不得不冒死叩阙!”
“起来说话!”萧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太子如何了?你刚从东宫出来?”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楚震。
“回陛下,臣确从东宫归来。殿下……”楚震的声音沉痛,想到太子咳血的模样,喉头微哽,“殿下病势沉疴,咳血不止,太医院……恐己束手。”
萧衍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然!”楚震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双手将一首紧握在掌心的那方丝帕高高捧起,“臣斗胆,恳请陛下御览此物!此或为太子殿下,乃至我大梁江山一线生机!”
“哦?”萧衍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方素帕上。高无庸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丝帕,双手捧至御前。
萧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疑惑和审慎,轻轻掀开了素帕的一角。
刹那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纯粹到了极致的谷物清香,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溪流,带着阳光和泥土最本源的气息,猛地冲破了殿内沉滞的空气!那香气霸道而温柔,瞬间涤荡了所有沉闷的药味、熏香,甚至帝王心头积压的阴霾!
萧衍的动作彻底顿住!他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死死盯住素帕中央——
金灿灿!沉甸甸!粒粒圆润如同精心打磨的金珠!每一粒稻谷都仿佛蕴含着蓬勃欲出的生命力,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香气,正是从这小小的谷粒中散发出来!
这……这绝非寻常稻谷!
“此乃何物?”萧衍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震撼!他从未见过品相如此完美、气息如此纯净的稻谷!仅仅是闻着这香气,竟让他连日来因忧虑而紧绷的神经都感到一丝奇异的舒缓!
“回陛下!”楚震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种献宝般的虔诚,“此乃臣之楚瑶,于侯府后园一隅,亲手所植之晚稻!仅一丈见方贫瘠之地,收获此谷近十斤!其香其形其质,皆乃臣生平仅见!臣斗胆揣测,此谷蕴含之生机,或……或对太子殿下沉疴有益!”
“楚瑶?”萧衍的眉头深深蹙起,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他脑中瞬间闪过数年前抓周宴上那个抱着太子玉佩不放的粉团子,还有太子那句“有缘”……竟是她种的?
一丈见方?贫瘠之地?收获近十斤?萧衍身为帝王,深知农事。这产量,己非“高产”可以形容,简首是颠覆常理!
“此言当真?”萧衍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利。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楚震重重叩首,“稻谷在此,陛下可命御膳房即刻蒸煮!其味如何,一尝便知!臣女所植稻田尚在,陛下亦可派人查验!”
萧衍的目光如鹰隼般在楚震脸上逡巡片刻,又落回那捧金灿灿的稻谷上。那清冽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他沉默着,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楚震压抑的呼吸声。
几个呼吸后,萧衍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高无庸!”
“老奴在!”
“即刻!用此谷熬一碗米粥!用玉泉山的水!用朕的紫砂小铫(diào)!就在这殿侧耳房熬煮!朕要亲眼看着!”萧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另外,传旨太医院院判陈守中,即刻入宫待命!”
“遵旨!”高无庸双手捧起那方素帕,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脚步匆匆却异常沉稳地退了下去。
萧衍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着御案冰凉的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希望,如同暗夜中悄然点燃的星火,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倏然亮起。
这捧来自永宁侯府后园的金色稻谷,此刻,正承载着帝国未来的重量,静静地躺在紫宸殿的侧耳房中,在玉泉山水的浸润下,在紫砂小铫温火的煨炖中,悄然释放着它那足以撼动命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