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彻那一声低哑的喟叹——“竟不如县主这一株稻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沁芳园浓郁的稻禾清香里荡开一圈微澜。
垂柳的绿荫下，他苍白的面容映着水田粼粼的反光，竟似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润。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落在楚瑶身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能穿透所有稚嫩伪装的洞察与探究。
楚瑶的小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将小脸往奶娘周氏的颈窝里埋了埋。这病秧子太子，眼神也太吓人了！明明虚弱得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可那目光，却像是带着无形的钩子，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看个通透。他刚才的话是真心夸赞？还是……意有所指？
楚震和林氏连忙躬身：“殿下谬赞！此乃天恩浩荡，亦是殿下洪福！”
萧彻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似乎深了些许，他不再看楚瑶，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在阳光下恣意舒展、浓翠欲滴的稻浪。那勃勃的生机，那纯净的清香，像是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他，也……支撑着他日渐衰败的身体里，那缕不肯熄灭的微火。
“孤想……近前看看。”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殿下！”王内侍立刻上前一步，面露忧色，“田埂湿滑，风也渐起，您……”
“无妨。”萧彻轻轻抬手，止住了王内侍的话。他扶着圈椅的扶手，竟是要自己站起来。那动作缓慢而费力，单薄的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被那件玄色的宽大外袍压垮。
王内侍和两名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楚震也欲上前，却被萧彻一个眼神止住。
“楚卿不必。”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他的目光，只落在那片翻滚的绿色波涛上。
在左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萧彻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走向田埂。他的脚步虚浮，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声音。每一步，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楚瑶被奶娘抱着，远远跟在后面，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在浓绿稻田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脆弱的背影。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明明身处这生机盎然的天地，他却像一片即将凋零的秋叶。
终于，他走到了田埂边缘。近在咫尺，那油亮宽大的稻叶几乎要拂到他的衣角。他微微俯下身，伸出那只同样苍白瘦削、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抚向一株稻穗。
那稻穗尚未灌浆，青翠欲滴，沉甸甸地弯着腰。
他的指尖，离那充满生机的青绿穗子只有寸许。
就在这一刻！
异变陡生！
一阵毫无预兆的、带着河面水汽的凉风猛地卷过稻田！无数宽大的稻叶剧烈地翻卷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绿色的海啸！
“咳！咳咳咳——！”
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惊扰，又仿佛是体内积蓄的病灶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咳，如同惊雷般猛地从萧彻喉间炸开！
“噗——！”
一大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喷溅而出！
暗红！刺目的暗红！
如同最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生宣纸上，又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那暗红的血，星星点点，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中衣前襟，更多的，则如同凄厉的雨点，猛地溅落在身前那几株青翠欲滴的稻叶和尚未灌浆的嫩穗之上！
浓绿与暗红，生机与衰亡，在这一刻形成了最残酷、最触目惊心的对比！
“殿下——！！！”王内侍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沁芳园的宁静！
“彻儿！”远处，一声带着惊怒和恐慌的龙吟般怒吼传来！竟是微服便装、悄然前来查看御田的皇帝萧衍！他眼睁睁看着爱子在自己面前喷出如此多的鲜血，目眦欲裂！
整个沁芳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混乱！
萧彻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软倒！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头顶刺目的蓝天，唇边蜿蜒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太医！快传太医！”楚震的吼声如同惊雷，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和王内侍一起死死托住萧彻软倒的身体。
林氏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捂住楚瑶的眼睛，将她的小脑袋按进自己怀里：“瑶瑶别看！别怕！”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楚瑶的小身子在林氏怀里僵硬得像块石头。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凿进了她的脑海！
那喷涌而出的暗红鲜血！那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灰败脸庞！那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般软倒的身体！
死亡！浓烈的、冰冷的死亡气息，比任何一次都更近、更真实地扑面而来！那个在秋千旁平静地说着让她改嫁的少年，那个说江山不如她稻香的少年，此刻就在她眼前，生命之火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楚瑶！比上次在秋千旁更甚！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娘亲捂着她眼睛的手，冰凉得吓人！
不行！不能让他死！
这个念头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玉佩！灵泉！水！给他水！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被林氏死死抱在怀里的楚瑶，那双被捂住的眼睛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种与年龄决然不符的、近乎偏执的亮光！
她所有的意念，如同拧成了一股最坚韧的钢丝，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刺向识海深处！
进入须弥境！
这一次，空间的壁垒仿佛都因她强烈的意念而震荡！她甚至没有去看那翻滚的绿色稻浪，没有去看那更加明亮的星辰石碑！她的意识体如同燃烧的流星，一头扎向空间中心那汪氤氲着乳白色雾气的灵泉！
泉水清冽依旧，泉心那点金色的旋涡似乎感应到了她灵魂的呐喊，旋转得更加急促，散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纯、都要澎湃的生机气息！
给我！给我水！救他！
楚瑶在心中疯狂呐喊！意念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探入灵泉之中！不再是小心翼翼地引渡一丝一缕，而是近乎粗暴地攫取！
嗡——！
识海剧震！一股远超她之前任何一次尝试的庞大吸力传来！精神瞬间被抽空大半的眩晕感让她的小身子在林氏怀里猛地一颤！
但成功了！
一股比米粒稍大、凝聚得近乎实质、散发着微弱乳白毫光的晶莹水珠，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包裹着，瞬间穿透空间壁垒！
外界，就在楚震和王内侍手忙脚乱托着萧彻、皇帝萧衍目眦欲裂冲过来的瞬间！
被林氏死死抱在怀里的楚瑶，那只没有被捂住的小手，不知何时从宽大的袖口中伸了出来。那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掌心朝上，五指微微蜷曲着。
就在萧彻的头颅因为软倒而微微侧向楚瑶方向的刹那！
那颗凝聚了庞大生机的、带着微弱乳白毫光的灵泉水珠，如同被精准定位的露珠，悄无声息地、精准无比地滴落——
正正落在萧彻那微微张开、沾染着刺目暗红的、苍白干裂的唇瓣之上！
水珠瞬间消失，如同涸的土地吸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下一秒，在楚震、王内侍、甚至刚刚冲到近前的皇帝萧衍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咳……呃……”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溺水者终于吸到空气的抽气声，从萧彻喉间发出！
紧接着，他那双空洞失焦、蒙上死亡灰翳的眸子，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却无比清晰的生机，如同暗夜中挣扎亮起的火星，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底深处，倏然闪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