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灵壶充盈的满足感尚未散去，宫中那道无形的旨意便如同无形的线，再次牵引着楚瑶走向东宫。
依旧是森严的守卫，浓重的药味。寝殿内光线昏暗，萧彻半倚在紫檀榻上，身上盖着那条标志性的银灰色狐裘。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的灰败之气似乎又淡去了一丝，唇色也隐约透出一点极淡的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楚瑶被奶娘抱着踏进殿门的刹那，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太子哥哥……”楚瑶照例被放下地，像模像样地行礼，奶声奶气。
“县主来了。”萧彻的声音依旧低哑，却比上次平稳清晰了些许，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楚瑶的小脸，最终，若有若无地扫过她腰间——那个绣着兰草的锦囊依旧挂着。
王内侍早己备好了两张小杌子，一张给林氏，一张则放在了离萧彻榻边稍近的位置。楚瑶被奶娘周氏扶着，乖乖坐在小杌子上，小短腿悬空晃悠着，一副百无聊赖的孩童模样。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萧彻偶尔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打破沉寂。药味弥漫，气氛沉闷。
王内侍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只温润细腻的白玉盖碗，碗中盛着刚刚煎好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殿下，该用药了。”王内侍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碗浓黑的药汁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深藏的厌烦。再好的药，连喝数月，也成了穿肠的毒汁。他微微偏过头，声音带着一丝倦怠：“先放着吧。”
“殿下……”王内侍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太子不肯喝药，这病如何能好？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楚瑶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她伸出小手，扯了扯旁边娘亲林氏的衣袖，小脸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娘亲……瑶瑶渴……要喝水水……”
林氏正为这沉闷的气氛和太子不肯喝药而心焦，闻言连忙低声安抚：“瑶瑶乖，娘亲这就让人给你倒水。”她示意身后侍立的春桃。
春桃立刻应声，从随身携带的、装着小姐常用物品的小巧提篮里，取出一只楚瑶专用的、不过巴掌大小的粉彩小盖碗，又拿出一个同样小巧精致的白瓷小壶。壶里装着出门前备好的、温度刚好的蜜水——林氏怕女儿在东宫拘束，特意准备的。
春桃将蜜水倒入小盖碗中，清澈微黄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她正要端给楚瑶，楚瑶却自己从小杌子上溜了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春桃面前，伸出小手：“瑶瑶自己端！”
她一副要自己动手的认真模样，林氏和春桃都只当孩子玩心重，便由着她。楚瑶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小小的粉彩盖碗，碗中浅浅的蜜水晃动着。
就在她捧着盖碗，转身走向自己小杌子的瞬间！她的小手似乎被地毯边缘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绊”了一下！
“哎呀！”一声稚嫩的惊呼！
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手中捧着的粉彩盖碗脱手飞出！
碗中那浅浅的、温热的蜜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如同精准制导的露珠，不偏不倚——
“噗！”
正正泼洒在紫檀榻旁小几上、那碗刚刚被王内侍放下的、浓黑苦涩的汤药之中！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粉彩小盖碗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小姐！” “瑶瑶！” 林氏和春桃的惊呼声同时响起！两人脸色煞白，魂飞魄散！闯祸了！小姐竟然打翻了东西，还泼到了太子的药碗里！
王内侍也惊呆了！
整个寝殿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那碗被蜜水“污染”了的汤药上！浓黑的药汁被清澈的蜜水冲淡了些许颜色，在白玉碗中微微荡漾，散发出一股怪异的、混合着苦味和甜香的气息。
闯下大祸的楚瑶，似乎也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哇……娘亲……瑶瑶不是故意的……绊……绊倒了……呜哇……” 她哭得撕心裂肺，小身子一抽一抽，充满了孩童闯祸后的恐惧和无助。
林氏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小女无状，冲撞了殿下药膳！臣妇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春桃和周氏也吓得跟着跪倒，浑身发抖。
王内侍看着那碗“废了”的药，又看看哭得凄惨的楚瑶和跪了一地的永宁侯府女眷，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张地看向榻上的太子。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太子的雷霆震怒。
然而，萧彻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并未看跪在地上的林氏等人，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自始至终都落在那个哭得小脸通红、浑身颤抖的小小身影上。他的目光，掠过她哭得通红的鼻尖，掠过她蓄满泪水、却依旧清澈乌黑的眼眸，最终，落在了那碗被蜜水“污染”了的、怪味弥漫的汤药上。
他那苍白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冰纹，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了然、玩味和一丝难以言喻愉悦的……笑容。
“无妨。”萧彻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楚瑶的哭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一丝……纵容？ “不过一碗药而己。”
他抬起那只依旧瘦削苍白的手，对着王内侍轻轻一指：“王伴伴，把那碗……‘新药’，端给孤。”
王内侍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这……这药……”
“端来。”萧彻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王内侍不敢再犹豫，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混合了蜜水、颜色变得奇怪、味道更加奇怪的汤药捧到萧彻面前，手都在微微发抖。
萧彻接过白玉碗，看也未看碗中那浑浊的液体。他的目光，越过碗沿，落在那个哭声渐弱、正偷偷从指缝里看他的小小女童身上。
西目相对。
楚瑶的哭声卡在喉咙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噙着大颗的泪珠，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萧彻清晰地看到，那双看似懵懂惊惶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般的狡黠和……一丝强装镇定的心虚。
萧彻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他不再看她，端起玉碗，凑到唇边。
浓烈的苦味混合着突兀的甜腻，瞬间冲入鼻腔，味道堪称诡异。然而，就在那怪异的味道之下，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冽纯净、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的甘泉气息，如同最狡猾的精灵，悄然钻入他的味蕾，瞬间抚平了喉间残存的药味带来的恶心感，带来一丝首达肺腑的清凉舒适！
果然！
萧彻再不犹豫，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一碗味道古怪的汤药，一饮而尽！
“殿下！”王内侍惊呼出声，心疼又担忧。
萧彻放下空碗，舌尖似乎回味般轻轻舔过淡色的唇瓣。他闭上眼，感受着那股清冽的生机顺着食道滑下，如同最温柔的手，抚慰着他千疮百孔的脏腑。那效果，远胜于之前服用的灵稻米粥！一股久违的、源自身体深处的暖意和舒适感，悄然滋生。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己经忘了哭、正呆呆看着他的小女童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洞悉密密的愉悦和一丝不容错辨的……期待。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饮下“甘泉”后的沙哑满足：
“县主这盏‘茶’……甚好。”
“孤……明日还想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