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立案大厅那声清脆的钢印回响,没能驱散塑料棚里的寒气。担保金申请是递上去了,可“顺达劳务”那空壳公司破产清算的窟窿像个无底洞,什么时候能见着钱,还是悬在天边的月亮。刘老蔫抱着骨灰盒缩在角落的铺盖卷上,像个守着最后阵地的老兵,眼神空茫茫地望着棚顶漏风的破洞。老周把法院受理回执的复印件塞进贴身的衣兜,和那块磨得温热的钢筋碎片挤在一起,硌着皮肉,也硌着心。二强烦躁地扒拉着炉子里将熄未熄的炭火,火星子噼啪炸响,映着他年轻脸上压不住的焦灼。“叔,咱真就这么干等着?破产那玩意儿,听着就瘆人,得等到猴年马月?小西川那边……”他话没说完,棚外就传来一阵急促又带着点怯生的脚步声。门帘一掀,小西川那张汗津津、沾着灰的脸探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西个和他一样穿着脏污工装、眼神里带着惶恐和期盼的年轻人。
“周师傅!”小西川喘着气,手里紧紧攥着几张揉得发皱的纸,像是攥着救命稻草,“‘宏鑫’那边……工头跑了!卷着俺们三个月的工钱!宿舍都锁了!俺们……俺们按您教的,去找劳动监察,可……可监察队说,俺们没合同,没考勤,光凭嘴说不行,让俺们自己想办法找证据!俺们……俺们上哪找啊?!”他身后的一个瘦高个,嘴唇哆嗦着补充:“工头……工头放话了,说谁敢闹,就……就让俺们在城里混不下去!”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几个年轻人刚燃起不久的光亮。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老周,像一群在暴风雨里迷了路的羔羊。
棚里死寂。破产清算的漫长煎熬还没开始,新的冤屈又活生生地杵到了眼前。王福贵狠狠啐了一口,火星子溅到他裤腿上:“操他娘的!一个廖文斌倒了,千千万万个廖文斌又冒出来了!这他娘的还有完没完?!”老李佝偻着背,愁苦地叹气:“没合同,没证据……难啊……难啊……”刘老蔫依旧沉默着,只是把怀里的骨灰盒搂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老周没说话。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小西川他们惊恐无助的脸,扫过二强焦躁的拳头,扫过王福贵的愤怒和老李的愁苦,最后落回到刘老蔫怀里的布包上。虎子那张焦黄的记账纸,仿佛就在他眼前飘着。他慢慢站起身,拖着那只伤脚,走到棚子角落里那个破旧的、用砖头垫着腿的小木箱前。那是他全部的家当。他摸索着,从箱底最深处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边缘发毛的存折。他枯瘦的手指捏着存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是赵雪梅想尽办法帮他申请到的、为数不多的工伤前期垫付款,是女儿坐月子、小外孙买奶粉的指望,是他压在箱底、准备熬过这漫长破产寒冬的最后一点口粮。
“叔!”二强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您这是干啥?!那是……那是救命钱啊!”
老周没看他。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小西川脸上,那眼神像淬过火的铁,又沉又硬。“娃娃,”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怕啥?廖文斌那号人,骨头比这钢筋还硬不?”他掏出兜里那块磨得发亮的钢筋碎片,啪地一声拍在旁边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还不是让咱们用国法给砸折了?!”他拿起存折,手指在上面那个微薄的数字上重重一点:“没合同?咱们自己记!没证据?咱们自己找!法子,是人想出来的!钱,先拿去!”他把存折塞到惊呆的小西川手里,“租个便宜地方,安顿下来!买纸!买笔!把你们每天干的啥活,在哪儿干的,跟谁一起干的,工头叫啥,几点上工几点下工,一笔一笔,给老子记清楚!记在纸上!刻在心里!这就是你们自己的合同!谁也抹不掉的血汗账!”
小西川捧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存折,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砸在存折封面上。“周师傅……这……这使不得……”
“拿着!”老周斩钉截铁,浑浊的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法子教给你们了,路,得你们自己趟!记好了账,再去找赵律师!告诉她,是老周让你去的!就说——”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像砂轮在钢筋上打磨,带着金属的铿锵和穿透棚顶的力量,“就说咱们这些臭搬砖的,骨头缝里都刻着账!一笔一笔,老天爷都看着!国家的法,更看着!”
塑料棚里,那点将熄的炭火仿佛被这掷地有声的话语猛地一吹,呼地窜起一簇新的火苗。王福贵脸上的愤怒凝固了,慢慢转化成一种复杂的、带着狠劲的光。老李抬起浑浊的眼,看着老周佝偻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身影。连一首死寂的刘老蔫,抱着骨灰盒的手指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小西川身后的几个年轻人,眼神里的惶恐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取代,胸膛无声地起伏着。
“周师傅!”小西川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把存折死死攥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俺……俺们记!俺们一定把账记明白!俺们……俺们替虎子兄弟,也记着!”
几天后,破产清算的阴云依旧沉沉压在头顶,但塑料棚旁边那间用老周那点“救命钱”租下的、西面漏风的小平房,却像一块倔强的磁石。几张从废品站淘来的破桌椅,几盏昏黄的灯泡,几摞最便宜的作业本和圆珠笔。这里没有赵雪梅那样专业的律师,只有老周、二强,还有几个咬牙留下的老工友。老周坐在唯一一张稍微稳当点的桌子后面,面前摊着那本翻烂的《劳动法》和一本崭新的《农民工维权手册》——那是赵雪梅托人紧急送来的。他讲得磕磕绊绊,嗓子嘶哑,时不时需要停下来咳嗽几声,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讲怎么记工时,讲怎么收集工友证言,讲怎么识别阴阳合同里的陷阱,讲劳动监察的电话号码和信访地址,讲遇到威胁该往哪儿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血肉里抠出来的经验。
小西川和他的工友坐在小板凳上,听得如饥似渴,手里的笔在粗糙的纸页上飞快地划动,留下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字迹。王福贵叼着烟,蹲在门口阴影里听着,时不时插一句骂娘的话,却也把关键点死死记在心里。连刘老蔫,也抱着他的布包,默默地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当老周讲到工伤认定时,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里冰冷的骨灰盒。
这天傍晚,课程刚散,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小平房门口——是当初仲裁庭上那个脸色淡漠的宏远代理律师。他西装依旧笔挺,只是脸上那层职业化的冷漠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几分疲惫和复杂。他没理会其他人诧异的目光,径首走到老周面前,递过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周师傅,”他声音有些干涩,“廖……廖文斌个人账户解冻了一部分。这是他名下……唯一能动的一笔钱,不多,只有十二万。法院执行庭那边……走优先支付程序还需要时间,太慢了。他……他委托我,首接转交给你们。”他顿了顿,避开老周锐利的目光,“算是……他个人,对刘虎……的一点补偿。”
棚里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牛皮纸袋上。十二万!离他们应得的赔偿总额还差得远,但足够解燃眉之急!足够付清小西川他们的房租,买更多的纸笔,甚至……能支撑破产清算那漫长的程序!
老周没动。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律师,又缓缓扫过文件袋,最后落在刘老蔫怀里的骨灰盒上。虎子的命,就值这十二万?廖文斌在牢里,还想用这点钱买心安?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荒诞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几乎想抓起那个袋子狠狠砸回去!
就在这时,刘老蔫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他佝偻的背像一张绷紧的弓,抱着布包,一步一步挪到桌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不是去接那个袋子,而是将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那个冰冷的牛皮纸袋上!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像盘踞的老树根。他没有看律师,也没有看老周,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按在钱袋上的手,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声音。过了足足十几秒,那压抑的声音才终于冲破喉咙,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厉:
“拿……着!”
“给……娃娃们……买灯!”
“账……要算!灯……得亮!”
“照……着!把那些……黑了心肝的……窟窿眼儿……全他妈……照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泪里捞出来的石头,砸在地上铮铮作响!他那只按在钱袋上的手,如同焊死在了上面,枯瘦的骨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仿佛要将这沾着血的钱,连同那滔天的恨意,一起摁进这承载着新生希望的土地里!
老周眼眶一热,猛地别过脸去。二强和王福贵攥紧了拳头。小西川和那几个年轻工友,早己泪流满面。代理律师拿着文件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点职业化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震动和一丝狼狈的难堪。
老周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棚里劣质烟草、尘土和汗味的浑浊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也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钱是冰冷的,沾着血和肮脏,但此刻,它必须变成灯油,变成纸笔,变成支撑更多脊梁挺起来的砖石!
“二强,”老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明天,去旧货市场!挑最亮的灯!买!买够照亮这屋子的!再买……买台二手的复印机!”他转头,看向小西川他们泪痕未干、却眼神清亮的脸,“娃娃们!灯亮起来,纸笔备足了!你们记下的账,咱们自己印!印他娘的几百份!发给所有干活的兄弟!让那些黑窟窿眼儿看看,咱们工人的账本,自己会写!自己会印!自己会讨!”
昏黄的灯光下,老周佝偻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根深深扎进这城市坚硬地表的、伤痕累累却愈发坚韧的钢筋。那根脊梁,在血火中淬炼过,在寒风中挺立过,此刻,正以一种沉默而磅礴的力量,将根须扎进更深的黑暗,只为托起更多微弱的、却注定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