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台阶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刺上来，刘老蔫抱着骨灰盒的胳膊不住地哆嗦。宣判的余音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廖文斌犯重大责任事故罪、故意销毁证据罪、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那声音像把生锈的钝锯，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拉扯。无期？虎子呢？虎子那活蹦乱跳的一条命，就值一个无期？他眼前发黑，脚下像踩着棉花，法庭门口记者们刺眼的闪光灯成了模糊晃动的光斑，老周和二强一左一右死死架着他才没下去。“蔫子哥！撑住！判了！那王八蛋把牢底坐穿！”王福贵粗粝的吼声在耳边炸开，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快意。刘老蔫却只是死死搂着怀里冰冷的盒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赢了官司，讨回了“公道”，可怀里的分量一丝未减，那深入骨髓的空洞和冷，比法庭外的寒风更刺骨。
赵雪梅从记者包围圈里艰难地挤出来，高跟鞋在冰冷的地砖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她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凝重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周师傅！”她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执行庭那边……遇到麻烦了！” 老周心头猛地一沉，刚想问，手机就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闺女”两个字，背景音里却传来妻子王秀英带着哭腔的嘶喊：“铁柱！妮儿要生了！胎位不正！医院让马上交押金！钱！裁决的钱啥时候能到啊？！”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女儿压抑痛苦的呻吟，像烧红的针扎进老周的耳朵。赢了？赢了官司，他闺女躺在产床上等救命钱！廖文斌坐牢了，可那笔用血泪和一条命换来的赔偿金，却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看得见，够不着！这巨大的荒诞和冰冷的现实，像一盆混着冰碴的水，兜头浇灭了刚刚因宣判燃起的微弱火星。老周握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惨白，那块磨得温热的钢筋碎片硌在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不，还没完！远远没完！
赵雪梅办公室的空气带着新刷墙皮的刺鼻气味，堆叠如山的案卷几乎要淹没那张小小的办公桌。“宏远公司名下所有账户和不动产确实被冻结了，”赵雪梅语速飞快，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上一份文件，“但这次欠薪和赔偿的主体，是宏远下属的一个劳务分包公司，叫‘顺达劳务’，独立法人！廖文斌早就把资产转移干净，金蝉脱壳了！‘顺达’就是个空壳，账上就剩三毛钱！法院执行庭去查，连个像样的办公桌都没有！”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更恶心的是，现在跳出来一堆分包商、材料商，拿着和宏远签的合同，抢着要当债权人！说宏远欠他们几百万货款、工程款，要优先受偿！我们这点工资和赔偿，排在他们后面，猴年马月才能轮到！” 二强一拳砸在墙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操他妈的！合着咱们拼死拼活，到头来还是给那些吸血鬼垫背？！” 王福贵眼睛赤红，喘着粗气：“赵律师！那咱……咱就一点办法没了？眼睁睁看着？” 刘老蔫缩在角落的椅子里，抱着骨灰盒，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虎子那张焦黄的记账纸，仿佛周遭的愤怒和绝望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办法有！”赵雪梅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向法院申请宣告‘顺达劳务’破产清算！破产程序里，职工工资和工伤赔偿是排在所有普通债权之前的！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她拿起笔，在纸上重重画着，“但难点在于——启动破产程序需要提供初步证据，证明‘顺达’资不抵债，不能清偿到期债务。而且……”她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奈，“破产程序复杂漫长，时间成本极高。另外，法院要求我们提供一定比例的……担保金。” “担保金？多少？”老周嘶哑地问。“初步估算，大概需要……五万块。” 办公室里瞬间死寂。五万块！对他们这群刚刚从废墟里爬出来、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的人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王福贵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二强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无声息地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刘老蔫依旧看着那张纸，手指无意识地描画着“爷叹气”那几个歪扭的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压垮一切时，塑料棚那摇摇欲坠的门帘被掀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怯生和期盼的小伙子探进头来，操着浓重的川音：“请……请问周铁柱周师傅在吗？” 老周抬起头，疲惫地应了一声：“我就是。你找谁？” 小伙子眼睛一亮，快步走进来，局促地搓着手：“周师傅！俺叫小西川！在……在隔壁‘宏鑫’工地扎钢筋！俺们……俺们工头也欠了三个月工钱，合同也是空白的……听说您……您懂法，告赢了黑心老板！俺们工友凑了点……”他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沾满油污的塑料袋，里面是皱巴巴、面额不一的钞票，甚至还有不少硬币，“……凑了八百多块……不多！就想请您……教教俺们，该咋办？” 他把塑料袋塞到老周手里，那带着体温和汗渍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老周心上。他低头看着那些零碎的钱币，又看看小西川眼中那如同当年自己第一次翻开《劳动法》时一样的、微弱却执拗的光，再看向桌上虎子的记账纸和刘老蔫怀里冰冷的骨灰盒。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撞得他眼眶发酸。
老周猛地攥紧了那个装着八百多块零钱的塑料袋，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捏破塑料。他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那簇被现实反复捶打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火苗，此刻仿佛被浇上了滚油，熊熊燃烧起来！他拿起桌上那本被翻烂的《劳动法》，又抓起自己那块磨得发亮的钢筋碎片，一步一瘸地走到小西川面前，声音嘶哑，却像砂轮打磨钢铁，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娃娃！法子，我教你！钱，你拿回去！咱们工人的血汗钱，不是讨来的，是堂堂正正，用国家给咱们的法，算回来的！” 他把《劳动法》塞进小西川手里，又把那块钢筋碎片重重拍在桌上，“看见没？这玩意儿，戳穿过我的脚！可它戳不穿咱们的理！更戳不弯咱们的骨头！”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赵雪梅、二强、王福贵，最后落在刘老蔫怀里的骨灰盒上，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誓言：“赵律师！破产！咱们破！担保金，咱们凑！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虎子的账，咱们的血汗账，一笔一笔，都得算清楚！讨回来！” 他指向小西川，“法子，咱们学会了，就得教给更多的人！让那些黑心肝的看看，烧掉一个工棚，烧不掉千千万万根挺起来的——钢筋脊梁！”
几天后，法院立案大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油墨的混合气味。赵雪梅带着厚厚一沓“顺达劳务”资不抵债的初步证据材料——空壳公司的工商档案、零余额的银行流水、堆积如山的讨薪投诉记录。老周、二强、王福贵，还有几个咬牙留下来的工友代表肃立在一旁。刘老蔫也来了，他依旧抱着那个布包，但站得比以往首了些，眼神不再空洞，而是死死盯着立案窗口。
材料递进去。窗口后的工作人员快速翻看着，眉头微蹙。旁边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拎着公文包的男人踱了过来，瞥了一眼材料封面，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老周他们听见：“又是这帮民工？破产？呵，空壳公司破产，一堆烂账，最后能分到几个子儿？瞎折腾！” 他是另一个分包公司的代理律师，等着递交宏远欠他们“工程款”的优先受偿申请。
老周没看他，只是默默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零钱的塑料袋，又拿出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王福贵临走前塞给他的半包烟钱、老李女儿寄来的五十块、栓柱他们几个凑的两百块……还有小西川那沉甸甸的八百多块。他把这些带着体温和汗渍的、数额微薄却重如千钧的钱，连同赵雪梅准备好的担保金申请减免说明，一起推进了窗口。“法官同志，”老周的声音嘶哑而平静，“这是我们所有工友凑的……担保金。不够，我们知道。可我们的活，干了！血，流了！命，搭上了！国家的法，判了！现在，就求法院开个口子，给我们一条活路！给死了的孩子……讨个最后的明白！”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看着那堆零碎的钞票和硬币，又看看老周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却眼神清亮的脸，再看看旁边刘老蔫怀里那个冰冷的布包，沉默了几秒钟，拿起电话：“喂，李庭长吗？关于宏远案那个劳务分包破产的申请……对，申请人代表都在……情况特殊，担保金这块……嗯，好，我明白了。” 他放下电话，拿起印章，在申请材料上郑重地盖了下去：“申请受理！担保金视情况部分减免，后续补缴！” 钢印落下的声音，清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走出法院大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老周眯着眼，抬手挡在额前。口袋里那块钢筋碎片被晒得微微发烫。他看见马路对面，小西川正带着几个同样穿着脏污工装的年轻人，眼巴巴地朝这边张望。老周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城市尾气和淡淡尘土的空气涌入肺腑。他迈开步子，拖着那只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脚，穿过喧嚣的车流，朝小西川他们走去。背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像一根深深嵌入这城市坚硬地表的钢筋，沉默，粗粝，却支撑着某种不肯倒塌的东西。薪火己燃，前路尚艰，但那根淬炼过的脊梁，己懂得如何在寒风中传递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