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惨白的光线,像凝固的冰霜,吸走了所有温度。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混着淡淡的血腥和绝望,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老周靠着冰冷的墙壁,佝偛着背,额角的纱布被新渗出的血染成暗褐色的一块硬痂。郑队那件带着体温的警用大衣披在肩上,却丝毫驱不散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和剧痛。肩胛骨像被钝斧反复劈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医生疲惫而公式化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右手小指和无名指末端坏死严重……必须截除……否则感染扩散……危及生命……家属签字……”
张春梅丈夫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污垢的手,颤抖得握不住笔。他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风雪彻底压垮的老树,浑浊的眼泪顺着黝黑皲裂的脸颊无声地淌,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那绝望的、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沉重地砸在老周心上。
老周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本深蓝色的存折。硬壳的棱角硌着掌心,冰冷的触感沿着手臂的骨头一路向上蔓延,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最后一丝侥幸。抵押的签名墨迹未干,祖宅的根基己然动摇。他看着张春梅丈夫在那份冰冷的同意书上按下鲜红的指印,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按下去的不是指印,是生命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掉。
“命……保住了……”医生公式化地补充了一句,转身离开。这轻飘飘的宣判,落在死寂的走廊里,激不起半点暖意。命保住了,代价是两根再也回不来的手指,和一个家最后一点支撑的坍塌。
“周主任……”张春梅丈夫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在老周脸上,带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茫然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俺……俺的工钱……还有那补偿……能……能拿到吗?没了手指……俺咋干活……娃的学费……”
老周喉咙发紧,嘶哑的声音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沉重的承诺,也是深不见底的疲惫。那根支撑着他挺立至今的“钢筋”,此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福贵吊着石膏胳膊,靠着另一边的墙,像一头受了重伤却依旧龇着獠牙的熊。他看着老周惨白的脸和额角刺目的血渍,看着张春梅丈夫佝偻绝望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用没受伤的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墙壁,发出沉闷的钝响。
林小雨红肿着眼睛,默默地扶着几乎虚脱的张春梅丈夫坐到旁边的塑料椅上。她不敢看老周,不敢看那本抵押了未来的存折,更不敢想象那只被截去手指的手,未来该如何拿起锄头或者锅铲。
压抑的死寂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方明脸色铁青,额角带着汗,几乎是冲到老周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周叔!郑队!出事了!”
“宏建那边……动作太快了!”方明喘了口气,眼中喷着怒火,“就在刚才!他们旗下那个‘宏泰劳务’公司,纠集了一大批工人!打着‘讨薪’、‘保饭碗’的旗号,把……把咱们中心给围了!还有市劳动监察支队门口,也被堵了!”
“讨薪?保饭碗?”郑队眉头瞬间拧成死结,眼神锐利如鹰。
“都是‘鲜速达’和宏建其他几个用工‘不规范’项目上的工人!”方明语气急促,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宏建的人在里面煽风点火!说我们维权中心搞垮了‘鲜速达’,害他们丢了工作!说‘春雷行动’就是砸他们饭碗!现在群情激愤,有人砸门!喊口号要揪出……揪出周叔你这个‘黑心讼棍’!场面快失控了!”
“倒打一耙!”王福贵暴怒地低吼,吊着的石膏胳膊都在颤抖,“这群糊涂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老周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额角那道赤红的旧疤在惨白灯光下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肩头的剧痛更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宏建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快、更毒、更致命!他们精准地抓住了底层工人最脆弱、最恐惧的命脉——饭碗!用恐惧和愤怒,将受害者变成了刺向维权者的刀!
“赵大栓呢?”郑队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声音低沉而紧迫,“他是最关键的证人!宏建肯定要对他下手!他在哪?”
方明脸色更加难看:“还在分局安排的临时安置点!郑队您的人守着。但……但宏建这招太毒了!他们把水彻底搅浑!煽动工人闹事,制造对立,舆论压力瞬间就转向了!现在网上己经开始有人带节奏,说我们才是破坏稳定、害工人失业的罪魁祸首!杨帆记者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台里压力巨大!那个深度调查……可能……可能播不了了!”
“啪嗒!”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是老周口袋里那本深蓝色存折滑落出来,掉在冰冷的地砖上。
硬壳封面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老周佝偛着背,没有弯腰去捡。他布满裂口的手指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试图压住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眩晕和彻骨的寒意。视线有些模糊,医院惨白的灯光在眼前晕开,晃动着张春梅丈夫空洞绝望的脸,晃动着王福贵暴怒而扭曲的表情,晃动着方明焦急铁青的脸……
他仿佛看到中心那扇刚刚修补好、此刻又被愤怒人群疯狂冲击的老旧木门;看到赵大栓在安置点里惊恐地缩成一团,像惊弓之鸟;看到杨帆记者在台里巨大的压力下焦头烂额,那支本应刺破黑暗的笔,正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掰弯……
宏建这一手,狠毒至极。他们用“饭碗”这根绞索,勒住了底层工人的喉咙,也勒住了“春雷行动”的咽喉!用汹涌的浊浪,淹没了那刚刚被掀开一丝缝隙的冻土!张春梅那两根被截掉的手指,此刻仿佛成了这场风暴最尖锐的讽刺——牺牲者的血肉,成了施暴者反扑的武器!
郑队俯身,默默捡起那本冰冷的存折,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塞回老周僵硬的手中。他感受到那双手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这位铁血的刑警队长,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舆论的逆转、民意的裹挟、宏建盘根错节的反扑……这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维权案件,而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
“周主任……”郑队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这浑水……”
老周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聚焦。他没有看郑队,也没有看手中的存折。他浑浊的目光,穿透医院冰冷的墙壁,投向那未知而凶险的风暴中心。额角那道赤红的旧疤,在惨白灯光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枚淬火的印记。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带着一种被冰棱反复切割后的、沉痛而嘶哑的穿透力,在压抑的走廊里响起:
“浑水?”
“他们搅浑的,是工人的血。”
“冻土……”
“他们捂住的,是断指的冤。”
老周缓缓抬起头,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被冰水浇透、被烈焰焚烧后剩下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种洞穿一切的冷硬。
“冰棱子割肉……”
“疼的……”
“还在后头。”
他佝偛的脊背,在剧痛和重压下,再次挺首了一分。那根伤痕累累的“钢筋”,在风暴的绞杀中,发出了濒临崩断却依旧不肯屈服的铮鸣。冰棱的反光,映照着前路更加深沉的黑暗与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