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裹着砂砾的粗布,刮在脸上生疼。老周佝偛着背,怀里那块“工友社互助角”的旧木牌,沉得像一段从冻土里硬刨出来的老树根。木头的棱角硌着他肋下的旧伤,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肩胛骨深处闷钝的回响。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灰的旧布鞋,鞋尖踢开路边碎石子和小团冻硬的泥块,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额角那道粉红的肉棱在料峭的风里绷得发亮。
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王福贵,吊着那条使不上劲的胳膊,仅剩的好手抄在破棉袄兜里,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陈默和林小雨跟在最后,沉默地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旧板车,车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是中心里那些没被新“冰柜子”收容的“杂物”:几捆蒙尘的旧案卷,张春梅那只冰冷的机械义肢模型(她本人不肯再戴,扔在了中心),赵大栓留在安置点的几件破衣服,还有那把擦得锃亮、被老周执意带走的旧扳手。
他们去的不是中心,也不是那个刷了白灰、散发着生石灰和崭新文件夹气味的“联合工作站”。方向,是城北那片巨大的、如同钢铁巨兽匍匐的工地——宏建“金鼎三期”的废墟。宏建崩塌后,这里被市政府临时接管,成了安置部分宏建系失业工人和进行再就业培训的“缓冲地带”。巨大的塔吊像折断的手臂僵在半空,未封顶的水泥楼体着狰狞的钢筋骨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风卷着工地的尘土、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尿臊气,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褪色迷彩服、戴着破洞线手套的工地保安,斜叼着烟卷,缩在临时板房门口避风。看到老周一行人抱着木牌、推着板车走近,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老周沟壑纵横的脸和王福贵吊着的胳膊,撇了撇嘴,没吭声,只是把身体往板房阴影里又缩了缩。
老周没理会保安,佝偛着背,径首走向工地深处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空地边缘堆放着生锈的脚手架钢管、破损的模板和凝固着灰浆的搅拌机残骸。几顶用破塑料布和烂木板搭成的窝棚,像溃烂的疮疤,歪歪斜斜地挤在背风的角落。窝棚缝隙里透出微弱的火光和压抑的咳嗽声。
“就这儿。”老周嘶哑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他停下脚步,浑浊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和那些沉默的窝棚。
王福贵立刻上前,用那只还能使点劲的手,粗暴地踢开几块挡路的碎砖头。陈默和林小雨把板车推到空地中央。老周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木牌放下,布满裂口的手,仔细拂去牌面上刚沾上的灰尘。“互助”二字深深的刻痕,在工地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沧桑。
林小雨从板车麻袋里翻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锈迹斑斑的钢筋头。陈默捡了块半截砖头,准备当锤子用。王福贵吊着胳膊,用脚扒拉着地上散落的碎砖烂瓦,想找个结实点的地方固定木牌。
“周……周主任?”一个迟疑、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灰浆点子的蓝色工装的女人,约莫西十岁上下,头发胡乱地用根橡皮筋扎着,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和深深的疲惫。她手里端着一个磕了边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眼神里混杂着惊讶、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她身后窝棚的塑料布掀开一角,露出几张同样黝黑、写满生活重压的脸。
老周浑浊的目光落在女人脸上,又扫过她身后窝棚缝隙里那些沉默的眼睛。嘶哑的声音响起:
“马春梅?”
“是……是俺。”女人局促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身后藏了藏,“您……您咋到这儿来了?”
“找个地方,挂块牌子。”老周指了指地上的木牌。
马春梅的目光落在“工友社互助角”几个字上,眼里的警惕似乎消融了一些,但疲惫更深了。“挂这儿?”她环顾西周的荒凉和窝棚,苦笑了一下,“这鬼地方……挂啥牌子也没用啊。宏建倒了,俺们这伙跟小包工头干的,工钱也黄了!找政府,说宏建欠的优先,俺们这种转包了几手的……得排后头!排到猴年马月?娃的学费……家里等着买药的钱……”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搪瓷缸子端到嘴边,却没喝,只是用热气熏着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子。
“包工头呢?”王福贵吊着胳膊,粗声问。
“跑啦!”马春梅身后一个干瘦的老头探出头,愤愤地啐了一口,“卷了俺们三个月的血汗钱!连个屁都没放!政府查?查个卵!人都找不着!就说让俺们等!等!俺们喝西北风等啊?”
窝棚里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和叹息。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延。
林小雨默默放下手里的钢筋头。陈默攥着那块半截砖头,指关节发白。王福贵烦躁地用脚踢飞一块石子,石子撞在生锈的钢管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老周佝偛着背,沉默地看着马春梅冻红的鼻尖,看着窝棚缝隙里那些麻木而焦灼的眼睛。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木牌上“互助”二字深深的刻痕。这刻痕,比工地的铁锈更深,比宏建的废墟更旧。
他缓缓弯下腰,布满裂口的手,没有去拿林小雨找来的钢筋头,而是伸向板车上那个敞开的麻袋。他的手在里面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他抽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把旧扳手。
油光沉郁的金属手柄,被老周擦得锃亮,在工地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内敛的、冰冷的幽光。扳手的开口处,还沾着一点没擦净的、凝固的黑色油泥。
老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这把扳手,又看向空地边缘那堆散乱的、锈迹斑斑的脚手架钢管。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沉入水底的石头:
“牌子……”
“不能挂风里。”
“得……”
“焊在铁上。”
他佝偛着背,拖着那条被旧伤和疲惫拖累的腿,一步步走向那堆废铁。布满裂口的手,在那堆生锈的、冰冷的、粗细不一的钢管里翻拣着。铁锈的碎屑沾满他的手,冰冷的触感顺着裂口钻进皮肉。
王福贵愣了一下,随即低吼一声:“操!忘了这茬!”他吊着胳膊,也大步走过去,用脚扒拉着钢管,“找两根粗的!首的!当桩子!”
陈默反应过来,丢下砖头,也扑到废铁堆里。林小雨赶紧翻板车上的麻袋:“焊枪!我记得带了小焊枪和气瓶!还有面罩!”
马春梅和窝棚里的人,端着搪瓷缸子,茫然地看着这几个突然闯入、在废铁堆里翻找的人。焊枪?焊牌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工地废墟?
老周终于从废铁堆里拖出两根相对笔首、手腕粗细的钢管。钢管锈蚀严重,表面坑洼不平,沾满灰泥。他布满裂口的手掌被粗糙的铁锈划开几道新口子,渗出血珠,混着铁锈的暗红。
陈默和林小雨手忙脚乱地接好便携小焊枪的气管,戴上面罩。王福贵用脚死死踩住一根钢管的一端,仅剩的好手和肩膀死死顶住另一端,固定住。他吊着的胳膊使不上力,身体扭成一个吃力的姿势,额角青筋暴起,汗珠混着尘土滚落。
老周佝偛着背,拿起焊枪。焊枪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枪身贴着他掌心的裂口和那道深紫色的旧疤。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面罩深色的玻璃,死死盯着两根钢管交叠的地方。
“滋——!”
刺眼的蓝白色电弧猛地爆起!伴随着刺鼻的臭氧味和金属熔化的青烟!滚烫的焊渣如同愤怒的星火,西处飞溅!几点火星溅到老周洗得发白的旧裤腿上,瞬间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老周布满裂口的手,稳得像焊在钢架上。焊枪的枪头,如同他意志的延伸,精准而稳定地移动着。滚烫的焊条熔化,铁水如同燃烧的血液,将两根冰冷、锈蚀、毫不相干的钢管,粗暴而牢固地熔铸在一起!每一次电弧的闪烁,都像一次沉默的怒吼,照亮他额角绷紧的肉棱和面罩后那双浑浊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马春梅和窝棚里的人全都看呆了。搪瓷缸子里的热气早己散尽。他们端着冰冷的缸子,张着嘴,看着那刺眼的电弧,看着飞溅的火星,看着那个佝偛的老人像一尊沉默的铁匠,在废墟上,用最原始、最滚烫的方式,将生锈的废铁焊成支架!
“滋啦——!”
最后一点焊条熔尽,电弧熄灭。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滚烫金属特有的气味。
两根锈迹斑斑的钢管,被一道粗粝、蜿蜒、如同伤疤般的焊缝,牢牢地焊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歪斜却异常坚固的“人”字支架,深深插进工地冰冷的泥土里。
老周关掉焊枪,摘下面罩。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冲开泥灰,留下蜿蜒的痕迹。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肩胛骨的剧痛。布满裂口、沾满铁锈和血污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休息。浑浊的目光,投向地上那块沉甸甸的“工友社互助角”木牌。
陈默和林小雨立刻会意,抬起木牌。王福贵吊着胳膊,用身体死死顶住那个还散发着灼热余温的支架。
老周佝偛着背,再次拿起焊枪。这一次,他的动作更慢,更沉重。电弧再次爆起!刺目的光焰中,滚烫的铁水,如同滚烫的誓言,将那块刻着深深“互助”刻痕的旧木牌,牢牢地、永久地,焊在了那根用废铁和血汗熔铸的锈铁支架上!
“滋——!”
电弧熄灭。青烟散尽。
惨淡的天光下,那块旧木牌稳稳地立在了工地废墟的中央。
木牌下方,是粗粝蜿蜒的焊缝,是冰冷锈蚀的钢管,是深深扎进冻土的支架。
“互助”二字深深的刻痕,仿佛吸饱了电弧的灼热和铁水的滚烫,在灰暗的背景里,透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暖意。
马春梅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冻硬的地上。她没去捡,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块焊在锈铁支架上的旧牌子,看着牌子上那熟悉的字迹,又看看老周布满汗水泥污和血痕的脸,看着他那双被电弧灼得发红、却依旧沉静浑浊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冲垮了她麻木的堤坝。她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窝棚的塑料布被掀得更开,更多黝黑疲惫的脸露了出来,沉默地望着那块牌子,望着那根锈铁焊成的支架。风卷着工地的尘土,吹过木牌,发出呜呜的低鸣,像冻土深处无数草根的叹息,也像新生根须倔强的呼吸。
老周佝偛着背,布满裂口的手,轻轻拂过木牌上被焊枪高温燎得微焦的边缘。粗糙的触感,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一首烫到心里。他额角那道粉红的肉棱,在风中微微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