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发”安置点那扇临时加固的铁皮门,像被巨兽啃过,扭曲着向内塌陷,边缘翻卷起锋利的铁皮刃口。门板中央,一个触目惊心的凹陷坑洞周围,溅满了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点,如同残酷的泼墨。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馊和铁锈的气息,沉甸甸地灌满鼻腔,压得人喘不过气。
安置点里一片狼藉。几张行军床被掀翻,破棉絮和污浊的床单散落一地。搪瓷缸子、破碗的碎片混合着凝固的血块,在惨白应急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污浊的光。两个穿着工会深灰色制服的年轻干事倒在地上,一个蜷缩着,双手死死捂着血肉模糊的肋部,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呻吟;另一个仰面躺着,额角豁开一道深口子,鲜血糊了半边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晃动的灯影。
空气里死寂得只剩下伤者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灯管电流微弱的嗡鸣。恐惧像冰冷的黏液,糊住了每一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工人喉咙。老鲁失踪前留下的那张写着“俺怕”的烟盒纸,被一只颤抖的脚踩在泥污里,字迹模糊。
“哐当!”
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猛地炸开死寂!
是王福贵!
他仅剩的那只好手,抡着那把油光沉郁的旧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门边一根的、手腕粗的铸铁暖气管上!火星西溅!沉闷的巨响震得整个板房都在颤抖!
“狗日的!滚出来!”王福贵目眦欲裂,吊着的胳膊因暴怒而疯狂晃动,嘶吼声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在血腥的空间里反复冲撞,“有种冲老子来!剁手?!老子这条胳膊就在这儿!来剁!来啊!”
他的狂怒像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蒸腾起恐惧的白雾!角落里几个工人吓得抱头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呜咽。
“福贵!冷静!”方明低吼一声,警棍横在身前,警惕地扫视着狼藉的室内和通往里间的黑暗走廊,额头全是汗。他肩头的对讲机正传出急促的呼叫和增援的警笛声,但在这血腥的炼狱里,显得遥远而无力。
秦律师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他飞快地蹲下身,避开地上的血污,检查两个伤员的状况,同时掏出手机冷静地拍摄现场照片和视频,语速极快地向电话那头的120描述伤情和位置。专业,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紧绷。
林小雨抱着那个装着血泪证明的旧帆布包,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几乎站立不稳,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渗出血丝。她看着地上同事的惨状,巨大的恐惧和悲愤冲击着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这片被暴力撕裂、被恐惧冻结的混乱中心,老周佝偛着背,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他布满裂口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个从工地带来的、沾满泥污的破搪瓷缸子。浑浊的目光,没有看暴怒的王福贵,没有看忙碌的方明和秦律师,也没有看地上流淌的鲜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里间那条漆黑、仿佛吞噬一切的走廊深处。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血浸泡过的沉静,在死寂中响起,不高,却像钝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火……”
“点着了。”
“烟……”
“冒出来了。”
“人……”
“还捂着盖子。”
他布满裂口的手,缓缓抬起那个破搪瓷缸子,豁口粗糙的边缘再次硌着他掌心的裂口和深紫色的旧疤。他额角那道粉红的肉棱,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
“韩青……”
老周嘶哑的声音,如同呼唤,也如同命令。
“你的本子……”
“该记下这盖子的……”
“铁锈味了。”
话音未落,一道深灰色的身影猛地从老周身后冲出!
是韩青!
她撕掉了象征身份的工会制服外套,只穿着那件挺括却沾满工地灰尘的白衬衫。头发凌乱,脸色因巨大的冲击而煞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所有的惊怒、恐惧、体制的矜持,此刻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彻底取代!她手里紧握着那支小巧的录音笔,像握着最后的武器,目标明确,首扑里间那条黑暗的走廊!高跟鞋踩在血污和碎片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咔哒声!
“韩部长!危险!”方明惊骇大喊,想阻拦己经来不及!
“操!”王福贵低吼一声,拖着伤臂,攥紧扳手就要跟着冲!
“别动!”老周嘶哑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钉住了王福贵和所有人的动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韩青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岩浆般的凝重。“让她去!”
他布满裂口的手,攥着破搪瓷缸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字一顿,如同淬火的钢钉:
“盖子……”
“得她自己掀!”
“血……”
“得她自己闻!”
“这桥……”
“才算焊在骨头里!”
走廊深处,死寂被骤然打破!
“谁?!站住!”一个粗嘎、带着惊慌的男声嘶吼。
“哐当!”重物撞击的声音。
“啊——!”一声短促的、压抑的痛呼!是韩青的声音!
紧接着,是扭打挣扎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
“韩青!”方明眼睛瞬间红了,再也顾不得命令,低吼着就要往里冲!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枪响,毫无预兆地从走廊深处爆开!震得整个安置点的空气都在颤抖!墙皮簌簌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声音瞬间消失!连伤者的呻吟都戛然而止!
王福贵魁梧的身躯猛地僵住!陈默手中的钢筋哐当掉在地上!林小雨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尖叫!秦律师按快门的手指悬在半空!角落里抱头的工人连颤抖都忘记了,像被冻僵的雕塑!
方明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僵在走廊入口,脸色死灰!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死寂!只有枪声的余韵在耳膜里疯狂嗡鸣!
一秒……
两秒……
走廊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不是慌乱,而是……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的拖沓。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黑暗的走廊里走了出来。
是韩青。
她半边身子靠在斑驳肮脏的墙壁上,借力支撑。左臂无力地垂着,深色的、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她白皙的手指,一滴滴砸落在脚下混合着血污和尘土的地面上。她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支小巧的录音笔,指关节捏得发白。原本挺括的白衬衫,肩胛位置被撕开一道口子,布料被迅速洇开的暗红色浸透,紧紧贴在皮肉上。血,正从那个破口不断涌出。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但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被剧痛和鲜血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锐利和一种洞穿一切的决绝!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走廊深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安置点:
“廖宏志的狗!”
“枪……”
“藏好了?”
“盖子……”
“捂不住了!”
她猛地抬起右手,将那支染血的录音笔,高高举起!小小的指示灯,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稳定的红光!
“砰!砰!砰!”
几乎在韩青举起录音笔的同一刹那!安置点那扇扭曲的铁皮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全副武装的特警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入!防爆盾牌瞬间组成钢铁墙壁!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里间走廊!
“警察!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震耳欲聋的吼声瞬间淹没了所有死寂!
“韩部长!”方明第一个扑上去,用身体挡在韩青面前,警棍指向黑暗走廊,声音嘶哑,“里面有枪手!保护伤员!”
特警的战术手电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破走廊深处的黑暗!光柱下,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满脸凶悍戾气的汉子正惊慌失措地试图将一把自制手枪塞进墙角一堆破棉絮里!他脸上带着被韩青抓挠出的血痕,眼神里是穷途末路的疯狂!
“目标持枪!控制!”特警指挥官厉声下令!
“不许动!”
“放下武器!”
暴喝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那汉子身体猛地一僵,看着眼前森然的枪口和刺眼的光柱,脸上疯狂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握着枪的手剧烈颤抖着,最终,那把自制手枪“哐当”一声,掉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特警如同猛虎般扑上,瞬间将其按倒在地,冰冷的钢铐锁死了他的手腕。
尘埃落定。
安置点里只剩下特警急促的指令声、对讲机的电流声、伤者痛苦的呻吟和韩青压抑的、因剧痛而粗重的喘息。
秦律师迅速上前,撕开自己的衬衫下摆,动作熟练而迅速地压住韩青肩胛处不断涌血的伤口,进行紧急止血。林小雨颤抖着从帆布包里翻出干净的纱布递过去,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
王福贵吊着胳膊,魁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紧绷到极致的肌肉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他仅剩的好手松开扳手,金属手柄哐当落地。他看向被特警拖走的凶徒,又看向被秦律师紧急包扎、脸色惨白却眼神依旧锐利的韩青,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带着一丝敬意的弧度。
方明指挥着后续人员处理现场,控制其他嫌疑人,呼叫更多救护车。
老周佝偛着背,依旧站在原地。布满裂口的手,依旧攥着那个破搪瓷缸子。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韩青肩头洇开的刺目血红,扫过地上那把掉落的、沾着韩青血迹的自制手枪,扫过特警手里那支闪烁着红光的录音笔,最后落回里间走廊深处那片被光柱照亮的黑暗。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熔炉淬炼后的沉静,在喧嚣的现场低低响起:
“盖子……”
“掀开了。”
“火……”
“燎着盖底了。”
“这桥……”
老周布满裂口的手指,轻轻拂过搪瓷缸子冰冷的豁口,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和自己掌心裂口渗出的温热。
“算是……”
“沾了血……”
“淬了火……”
他佝偛着背,一步步走向被秦律师和林小雨搀扶着、靠在墙边的韩青。布满裂口的手,将那个沾满泥污和血污的破搪瓷缸子,轻轻放在她没受伤的右手旁边。
缸子的豁口,正对着她肩头那洇开的暗红。
韩青艰难地抬起眼,清亮的瞳孔因失血而有些涣散,却依旧锐利。她看着那个肮脏破败的缸子,看着老周浑浊眼底深处那抹沉静的力量,沾着血污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额角那道粉红的肉棱,在混乱的灯光下,微微跳动。
熔炉烈焰,淬出第一道染血的锋刃。
冻土之下,深埋的冰山轮廓,终于被这带着硝烟与血气的锋刃,狠狠凿出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