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那间特殊病房的窗户,正对着城市主干道。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落在窗台上那盆韩青托人送来的仙人掌上,给尖锐的绿刺镀了层淡金。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淡淡的花香冲淡了些许,但空气里依旧沉淀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
老周佝偛着背,坐在靠墙的塑料凳上。布满裂口的手摊在膝盖上,掌心那道深紫色的旧疤边缘,新绽开的口子结了深褐色的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锈迹斑斑的钢板上。他浑浊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着永远洗不净的工地泥灰的旧布鞋鞋尖,仿佛那鞋尖上刻着无字的天书。额角那道粉红的肉棱,在明亮的光线下,平静得像一道凝固的岩浆。
韩青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失血过多的虚弱感让她清亮的眼神蒙上了一层薄雾,但眼底深处那被血与火淬炼过的锐利,却更加沉静,如同磨去浮华的寒刃。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隐痛。她没穿病号服,套了件宽松的米白色针织衫,柔软的质地掩不住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干练。她的右手,正缓慢而坚定地在摊开在腿上的一个簇新的硬壳笔记本上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笔记本旁边,堆放着更高的一摞——有打印工整的《关于“鑫发”案件涉黑线索及保护伞问题的初步报告》,有秦律师连夜整理、标注着密密麻麻荧光笔迹的《“快送”平台骑手李响劳动关系认定及集体诉讼可行性分析》,有方明送来的《全市“鑫发”模式黑作坊初步排查清单》,还有……老周带来的,田有粮那本粘着暗红血渍的账本,和张春梅那只冰冷僵硬的机械义肢模型。新与旧,光鲜与粗粝,冰冷的法律条文与滚烫的血泪控诉,奇异地堆叠在一起。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韩青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却清晰有力。
推门进来的是秦律师和方明。秦律师的金丝眼镜擦得锃亮,羊绒大衣上的血污和破损己不见踪影,恢复了一贯的精英派头,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熬夜的疲惫。方明的劳动监察制服也洗烫得笔挺,但年轻的脸庞绷得很紧,眼神里混杂着愤怒、焦虑和一种被巨大责任压着的沉重。
“孙书记那边的指示下来了,”秦律师开门见山,语速比平时更快,“‘鑫发’专案组升级!由市政法委牵头,公安、纪委、劳动监察、工会、检察院联合办案!挖保护伞,铲除利益链,是当前第一优先级!韩部长,您那份报告,孙书记批了‘特急’,要求深挖到底,所有线索,一查到底,无论涉及谁!”
韩青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小点墨迹。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方明紧接着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鑫发’的盖子彻底掀了!那个王副所长,还有他后面分局的一个副局长,连夜被纪委带走了!城西那边几个跟‘鑫发’勾连的黑作坊,今天一早全端了!工头们抓了十几个!工人……工人这回没被煽动起来堵门!都……都主动出来指证了!”他吸了口气,看向韩青肩头的绷带,“韩部长,您这血……没白流!”
韩青依旧没抬头,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她右手握笔的指节,微微泛白。
“李响的案子呢?”她沙哑地问,声音很轻。
秦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阳光:“平台迫于压力,态度软化了。同意按工伤标准先行赔付李响的误工费和部分医疗费,他妻子的透析费也承诺垫付到康复。但劳动关系认定……他们还在死扛,坚持‘个体户’说辞。不过,”秦律师语气陡然锐利,“证据链己经非常完整!李响实际被平台规则控制的程度远超‘合作’范畴!加上‘鑫发’案掀起的舆论风暴,我们这边士气正盛!集体诉讼的框架己经搭好,只要李响点头,立刻就能向法院递交材料!一旦胜诉,就是撬动整个新业态用工僵局的支点!”
“撬动僵局……”韩青沙哑地重复了一句,笔尖在纸上悬停,墨点扩大。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清亮却带着疲惫的目光,越过秦律师和方明,落在墙角沉默如石的老周身上。
“周主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李响的腿,能撬。田有粮的账,能撬。张春梅的指头,能撬。可撬开了,底下是什么?”
老周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迎上韩青的眼睛。嘶哑的声音响起:
“是更多的腿。”
“更多的账。”
“更多的指头。”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在仙人掌的尖刺上跳跃。秦律师和方明都皱起了眉,显然在思考韩青这问题的深意。
“没错。”韩青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被剧痛和思考淬炼出的冷硬,“‘鑫发’的黑盖子掀了,打掉几个保护伞,端掉一批黑作坊,大快人心。可‘鑫发’是怎么长出来的?是宏建倒了,留下的真空!是那些被‘灵活用工’、‘个体户’幌子豢养出来的无数条吸血蚂蟥!是法律模糊地带滋生的霉菌!是监管盲区里疯长的毒草!打掉一个‘鑫发’,还会有新的‘鲜达’、‘快送’、‘鑫发2.0’!只要冻土还在,冰层下的根须,就能源源不断地长出新的毒瘤!”
她猛地将笔拍在笔记本上!
“啪!”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病房里!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解决不了根本!”韩青清亮的眼底燃烧着火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牵扯到伤口,她微微蹙眉,却依旧挺首脊背,“李响的集体诉讼,必须打!而且要赢!但赢了之后呢?怎么防止平台换个马甲卷土重来?怎么堵住法律漏洞?怎么让劳动监察的手,能伸进那些虚拟平台的算法牢笼?怎么让工会的‘棚子’,能真正罩住每一个像吴强、像张春梅、像马春梅那样被冻住的根?!”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秦律师和方明,最后又落回老周身上:“周主任,您焊在工地上的那块牌子,‘互助角’……它下面焊着的,不只是两根锈铁管。它下面,是无数条被冻住的根!是无数本浸着血泪的账!是无数声被捂住的惨叫!这些根、这些账、这些惨叫,不能只变成打赢官司的彩头!它们得变成铸鼎的铜!变成堵漏的铁!变成焊死那些吸血蚂蟥棺材板的钢钉!”
韩青因为激动而喘息着,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她指着自己腿上那本摊开的崭新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圈点勾画,墨迹淋漓。
“我要写一份报告!”
“不光是给孙书记看的案情总结!”
“是给市委市政府看的‘冻土解剖图’!”
“是用‘鑫发’的血、韩青的血、张春梅的指头、李响的腿、田有粮的账……当墨写的‘铸鼎方’!”
“我要把那些法律模糊地带、监管交叉盲区、平台算法压榨的诡计、黑作坊规避责任的套路……一桩桩、一件件,全钉在这份报告上!”
“我要建议!推动地方立法!明确新业态劳动关系认定标准!堵死‘个体户’避责漏洞!”
“我要建议!建立劳动监察、工会、网信、市场监管跨部门协同机制!让数据互通!让监管长出獠牙!”
“我要建议!设立专项救助基金!用罚没那些黑心资本的钱!给张春梅换能摸孩子脸的假肢!给赵大栓付够救命的药费!给所有被冻土吞噬过的根须……一点回春的暖!”
韩青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剑,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鼎……”
“再重!”
“也得铸!”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韩青因激动和伤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阳光穿过仙人掌的尖刺,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秦律师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深思,方明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被点燃的激动。就连墙角一首沉默的老周,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微弱却执拗的火苗,也似乎被韩青这掷地有声的宣言,猛地拨亮了一瞬。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不是医生护士。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印着“快送”平台LOGO冲锋衣、身材敦实、脸上带着风霜和一种豁出去神情的汉子,喘着粗气站在门口!是李响!他瘸着腿,但眼神异常明亮,手里紧紧攥着一沓按满鲜红手印的纸!
“韩部长!周主任!”李响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俺……俺们决定了!不是光告俺自己!俺们要告……告整个‘快送’!告他们这个喝血的平台!告他们这套坑死人的‘个体户’把戏!不是俺一个!是俺们那片区的所有兄弟!二十七个!全按了手印!俺们……俺们不当散沙了!俺们要……要抱成块铁!跟他们砸到底!”
他猛地将手中那沓按满红手印的纸高高举起!那鲜红的指印,在病房明亮的晨光下,如同点点燃烧的炭火!如同即将投入熔炉的、滚烫的矿石!
病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
秦律师猛地推了下眼镜,眼中精光爆射!方明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林小雨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捂住了嘴,眼睛亮得惊人!
韩青苍白的脸上,那抹病态的红晕瞬间化为激动的潮红!她看着李响手中那沓沉甸甸的、按满红手印的集体诉讼联名书,又看看自己腿上那份墨迹未干的“铸鼎方”,清亮的眼底,那被血火淬炼的锐利和那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被一种更宏大、更坚实的力量充满!
她猛地看向老周!
老周佝偛着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布满裂口的手,轻轻拂过掌心那道深紫色的旧疤和新结的痂。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沉入熔炉的铜锭:
“火……”
“够旺了。”
“铁……”
“够多了。”
“这鼎……”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韩青腿上墨迹淋漓的“铸鼎方”,扫过李响手中鲜红如火的联名书,最后定格在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上。
“该……”
“浇模了!”
熔炉烈焰,焚尽冻土残冰。
血泪为铜,脊骨为范。
千钧重鼎,在无数道沉默而炽热的目光注视下,于这片被反复淬炼的土地上,投下了第一道沉重而坚实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