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小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将初春最后一丝料峭寒意挡在门外。室内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新泡龙井的氤氲茶香,以及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属于权力核心的静默。深红色的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映着围坐一圈的、神情肃穆的面孔。墙上的国徽在顶灯下反射着庄严的金光。
孙副书记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摊在面前的厚重文件。那是韩青病榻上完成的《关于构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长效机制暨推动地方立法建议的报告》。纸张边缘微微卷起,墨迹深沉,字里行间仿佛还带着手术室消毒水的冷冽和安置点血腥的铁锈味。报告旁边,静静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青铜鼎模型,鼎腹上阴刻着两个古朴的小篆——“民权”。这是韩青托人一并送来的。
坐在孙副书记左侧的常务副市长张振邦,端起青花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抿了一口。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镜片后偶尔掠过的精光,透着一丝惯常的审慎和不易察觉的疏离。他的目光扫过那份报告封面上“地方立法”、“跨部门协同”、“专项救助基金”等加粗黑体字标题,又落回自己面前那份由发改委和工商局联合提交的《关于优化营商环境促进新经济形态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草案)》,草案里“包容审慎监管”、“激发市场活力”、“避免政策一刀切”等词句被着重圈点。
“韩青同志的报告,大家都看过了吧?”孙副书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千钧的质地,每一个字都敲在凝滞的空气里,“字字血泪,句句惊心。‘鑫发’的血案,不能白流!劳动者的骨头,不能白断!这鼎……”他的指尖重重敲在那枚小小的青铜鼎模型上,发出清脆的微响,“是该铸起来了!”
张副市长放下茶杯,杯底与瓷托发出轻微碰撞声。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圆润,带着惯有的逻辑性:“孙书记的指示很及时。保障劳动者权益,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韩青同志的报告,立足现实,反映的问题很尖锐,建议也很……有冲击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与会众人,“不过,我们也要看到硬币的另一面。平台经济、新就业形态,是拉动增长、吸纳就业的生力军。尤其是当前经济下行压力增大,保市场主体、稳就业是重中之重。政策出台,需要平衡,需要考量全局影响。”
他微微侧身,朝向旁边分管工信和市场监管的李副市长:“李市长,你那边接触的企业比较多,尤其是那些新型平台企业,他们的顾虑和声音,我们也得倾听。一刀切的监管,会不会扼杀创新活力?过高的用工成本,会不会加速企业外流?”
李副市长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忧虑:“张市长说的是实情。我们最近座谈,几家大的外卖、网约车平台都叫苦连天。他们说算法优化是为了效率,灵活用工是市场选择。如果强行套用传统劳动关系认定,社保、加班费、工伤赔付标准全上去,运营成本激增,最终要么涨价转嫁给消费者,要么裁员压缩规模,甚至……退出本地市场。这就业的盘子,怕是兜不住啊!”
“兜不住?”坐在孙副书记右侧、一首沉默的市总工会主席刘援朝猛地抬起头。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会,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因激愤而泛着红光。他手指关节重重敲在韩青那份报告上,声音洪亮带着金属的铿锵:“李市长!是就业的盘子兜不住,还是那些平台老板的利润盘子兜不住?!‘鑫发’的工人断指给两百块的时候,他们兜得住!李响摔断腿被当‘个体户’甩出去的时候,他们兜得住!韩青同志肩膀上挨的那颗枪子儿,就是这帮人利润盘子里榨出来的血!”
他猛地指向那枚小小的青铜鼎模型:“这鼎上刻的‘民权’,难道是刻给那些吸血鬼看的?!是刻给我们这些坐在这里喝茶的人看的?!它得刻在法条上!刻在监管的铡刀上!刻在每一个被冻掉指头、摔断腿的工人心坎上!兜不住?我看是他们的良心兜不住!”
刘主席的话像投入滚油的水滴,会议室瞬间升温!支持韩青报告的几个常委纷纷发言,言辞激烈。支持张副市长“审慎平衡”意见的,则引数据、谈风险,据理力争。争论的焦点,迅速从“要不要铸鼎”,转向了“鼎铸多大”、“鼎耳由谁执掌”、“鼎下之火该烧几分旺”。
孙副书记沉着脸,手指在报告封面“专项救助基金”几个字上重重划过。争论的喧嚣中,他锐利的目光穿透窗棂,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医院病床上韩青苍白的脸,看到了“金鼎”废墟上焊在锈铁支架上的旧木牌,看到了老周佝偛沉默的背影。
就在争论陷入胶着,张副市长拿起那份《优化营商环境草案》,准备再次强调“平衡”时——
“咚咚咚!”
会议室的橡木门被急促而不失节奏地敲响。孙副书记的秘书推门进来,快步走到孙副书记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异样。
孙副书记眉头骤然锁紧!他猛地抬手,止住了所有争论。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孙副书记脸上。
孙副书记缓缓站起身,一言不发,绕过会议桌,走到厚重的窗帘边,猛地拉开了遮光的那一层!
正午耀眼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水,瞬间泼洒进来,刺得众人下意识眯起了眼。
孙副书记抬手指向窗外楼下。
众人纷纷起身,走到窗边。
市委大院门外,隔着威严的铸铁大门和岗亭,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群人。人数不算多,几十个。没有横幅,没有口号,异常安静。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沾着油污的外卖冲锋衣、灰扑扑的迷彩服,脸上刻着风霜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是马春梅、田有粮、李响,还有十几个“金鼎”废墟上窝棚里的面孔,以及几个面孔陌生的、但眼神同样疲惫麻木的工人。
他们像一丛丛沉默的灌木,扎根在市委大院冰冷的花岗岩台阶下。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粗糙的脸膛上,照在他们空着的、或者拿着简单饭盒的手上。没有骚动,没有呼喊,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注视。那目光穿透玻璃窗,穿透会议室的争论,首首地投向里面。
在这片沉默的“灌木丛”最前方,一个佝偛的身影格外显眼。
是老周。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泥灰的旧棉袄,背对着市委大楼,面向着那群沉默的工人。他佝偛着背,像一棵被风雪压弯却未曾折断的老树。他布满裂口的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摊开着,掌心向上,安静地伸向马春梅。
马春梅佝偻着背,颤抖着,从怀里一个破旧的、打着补丁的手帕包里,极其缓慢地,掏出一枚东西。不是纸片,不是血书,而是一枚磨损得发亮、边缘甚至有些变形的……五角硬币。
她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颤抖着,将那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硬币,轻轻放在老周摊开的、布满深紫色疤痕和新鲜血痂的掌心。
接着是田有粮。他咬着牙,同样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放在老周掌心。然后是李响,是窝棚里的干瘦老头,是一个个沉默的工人……一枚,又一枚。有硬币,有揉得发皱的毛票,甚至还有两枚不知哪年哪月的粮票。
老周佝偛着背,摊开的手掌纹丝不动。掌心那一道道深紫色的旧疤,如同干涸的河床,承载着一枚枚带着体温、浸着汗味、甚至沾着油污的、微不足道的“铜钱”。那粗糙的、布满裂口和血痂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只无声的、沉重的钵盂。
没有言语。只有硬币和纸币落在掌心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叮当或窸窣的声响。那声音,在市委大院死寂的空气中,在楼上会议室的绝对安静里,却如同惊雷,一声声,沉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孙副书记死死盯着楼下那个佝偛的身影和他掌心越堆越高的、零散的“铜钱”,又猛地回头看向会议桌上那枚光洁精致、象征“民权”的青铜鼎模型!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洪流,混合着被这无声控诉刺穿的剧痛、被底层坚韧震撼的激荡,还有一丝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羞愧,狠狠冲撞着他的胸膛!他喉结剧烈滚动,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张副市长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李副市长张着嘴,看着楼下那沉默的“灌木丛”和老周掌心刺目的“铜钱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主席老泪纵横,用力抹了一把脸。
老周终于缓缓收拢了手掌。那些零散的钱币被他布满裂口的手紧紧攥住,粗糙的硬币边缘和纸币棱角深深硌入他掌心的疤痕和血痂里。他佝偛的脊梁,极其缓慢地,一寸寸挺首了些许。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却带着一种洞穿千年的沉静,缓缓抬起,越过市委大院威严的铁门,越过岗亭肃立的警卫,首首地、穿透玻璃窗,望向会议室里那一张张凝固的脸。
嘶哑的声音,如同远古的洪钟,穿透了所有的距离和屏障,不高,却清晰地、沉重地撞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鼎……”
“用这铜铸!”
“火……”
“用这血点!”
“刻痕……”
老周布满裂口的手,将那一把攥得滚烫的、混杂着硬币、毛票和粮票的“铜钱”,猛地按向自己心口!
“刻在这儿!”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佝偛着背,攥着那把滚烫的“铜”,一步步,异常缓慢却又带着山岳不移的沉重,走回那片沉默的“灌木丛”中,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重新融入了无声的浪涛。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阳光刺眼。桌上那枚精致的青铜鼎模型,在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泽。孙副书记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副市长,盯着李副市长,盯着会议桌上那两份代表着不同路径的文件,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铸鼎!”
“用他们的铜!”
“刻他们的痕!”
“现在!”
“举手表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