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工集团档案室的铁门厚重得像银行金库,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王斌带人冲进去时,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灰尘和焦糊的怪味扑面而来。角落里那台工业焚化炉的巨大进料口还敞开着,暗红色的炉膛像怪兽的喉咙,散发出滚滚热浪,熏得人脸上发烫。炉口边缘,几片未燃尽的焦黑纸屑,正随着热气流打着旋儿往上飘。
“人呢?!”王斌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回荡。几个穿着工装、脸色煞白的档案员缩在巨大的铁柜后面,大气不敢出。
“刚…刚走…”一个年轻档案员抖着手指了指侧门,“郑主任…带…带走了…”
王斌的心猛地一沉!还是晚了一步!他几个箭步冲到焚化炉前,灼人的热浪烘烤着脸皮。炉膛深处,暗红的火光明明灭灭,一堆灰烬正无声地塌陷,偶尔有未燃尽的硬质封面或塑料账页夹边角卷曲着,在火焰里发出最后的噼啪哀鸣,瞬间化为乌有。那本浸透了“金鼎”血泪的原始账本,连同它可能指向更高处的证据链,正在这里被彻底抹去!
“头儿!炉温记录!”一个技术刑警指着炉子侧面一块电子屏,上面的温度曲线在几分钟前刚经历了一个陡峭的峰值,“峰值温度超过900度!按这个炉子的处理能力,一本账本……最多三分钟,渣都不剩!”
王斌死死盯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灼热的气流喷在脸上,像无数个耳光!郑有财!张副市长!动作真快啊!焊死的不仅仅是账本,更是堵在无数冤魂嘴上的铁水!
“找!所有跟‘金鼎’项目有关的!钢筋采购、验收、施工日志!哪怕一张废纸都给我筛出来!”王斌的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劲,“联系集团所有可能经手过的人!退休的!离职的!一个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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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府大楼里,张副市长办公室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渐亮的天光。空气净化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却驱不散弥漫在室内的无形焦灼。
郑有财佝偻着腰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额头上的冷汗擦了又冒:“张市长…处理干净了…亲眼看着进炉子,烧透了…王斌他们扑了个空,就对着个空炉子发火呢…”
张副市长没说话,背对着他,面朝窗户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镜片后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让郑有财脊背发凉:
“一个郑秃子,一个账本,就闹得满城风雨。刘援朝那边借着‘铸鼎’的东风,提案推进得飞快。纪委的眼睛,也盯着我们呢。” 他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金鼎’是历史遗留问题,是特定时期、特定条件下的管理疏漏。要向前看,要维护大局稳定。账本没了,很好。但相关的‘疏漏’,也得有人担责。郑秃子,就是那个‘疏漏’。”
郑有财立刻会意,忙不迭点头:“明白!明白!郑三友胆大包天,长期克扣工人工资,伪造工程材料,罪大恶极!我马上整理材料,移送司法机关!绝不姑息!”
张副市长终于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宽慰下属的弧度:“嗯。有财同志,做事要细致,材料要扎实,要经得起法律的检验。去吧。” 他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郑有财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张副市长脸上那点虚伪的温和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阴沉。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块温润的和田玉镇纸,无意识地在掌心着。那玉石入手冰凉,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底那丝从焚化炉口飘来的、无形的灼热感。焊死一个账本容易,可那个佝偛的老周,那个在市委大院门口无声献“铜”的老周,还有那个在病床上似乎能看穿幽冥的韩青……他们本身就是烧不掉的活账本!这炉口……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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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里,空气带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洁净。韩青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幽冷的火苗。他刚刚结束一轮详细的检查,医生们对他奇迹般的苏醒和诡异稳定的生命体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结为“顽强的意志力”。
王斌坐在床边,眉头紧锁,快速将档案室的遭遇和郑秃子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情况说了一遍。“……炉子烧得通红,渣都没剩。郑有财动作太快,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现在所有火力都集中在郑秃子身上,他以前那些烂账足够判他十几年,但‘金鼎’真正的根子,被他们焊死了!” 他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和挫败。
韩青静静地听着,没有愤怒,没有激动。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曾烙有“民权”鼎纹的手背上,皮肤光洁,仿佛一切只是幻觉。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某种东西不一样了。那不是力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视野”。
“田有粮……怎么样?”他声音还有些沙哑。
“摊子保住了,人没事。”王斌吐出一口浊气,“那帮‘城管’是郑秃子找人假扮的,想报复。被我的人按住了。但这不是办法,老韩,他们能焊死一个账本,就能焊死无数个田有粮的生路!我们……”
“老周呢?”韩青突然打断他,目光穿透病房的窗户,投向城市远方的某个点。
王斌一愣:“老周?还在工地那边。郑秃子被抓了,新工头暂时不敢克扣,但人心惶惶。老周……他好像一首没离开那片废墟。”
韩青缓缓闭上眼。就在王斌提到“老周”和“废墟”的瞬间,他脑海中猛地炸开一片刺目的红光!不再是模糊的感知,而是一幅清晰到令人心悸的画面!
他“看”到了!
“金鼎”那片巨大的、被风雪覆盖的废墟中央!
老周佝偛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布满裂口、带着灼痕的手掌摊开着,掌心向上。
那枚被剥去锈衣、寒光凛冽的铁钉,静静地躺在掌中,钉尖首指苍穹!
而钉尖之上,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焚尽一切腐朽气息的暗红色火星,正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声地跳跃着!
那火星虽小,却散发着一种让韩青灵魂都感到战栗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它跳跃的节奏,竟隐隐与他心脏的搏动重合!
“老周……在点‘火’……”韩青睁开眼,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寒意。
王斌不明所以:“点火?点什么火?”
韩青没有解释,他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备车!去‘金鼎’废墟!现在!”
“你疯了?你刚醒!”王斌大惊,伸手想按住他。
“再不去就晚了!”韩青的眼神锐利如刀,一把推开王斌的手,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让王斌都为之一滞,“那炉口焊死了账本,但真正的‘火’,才刚刚点起来!那炉口烫的不只是他们的手……是整个地基!”
他踉跄着下床,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向门口。王斌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档案室里那焚化炉灼人的热浪,想起张副市长办公室里那冰冷的算计,一股寒意混合着同样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车钥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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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工集团档案室里,焚化炉巨大的炉膛己经冷却,只剩下灰烬的余温和刺鼻的气味。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缩在角落的年轻档案员,趁着混乱无人注意,偷偷从工作服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边缘被高温燎得卷曲变形的U盘。他手指颤抖着,飞快地将U盘塞进旁边一台用于扫描归档旧文件的电脑主机USB接口。屏幕上,一个进度条在疯狂地跳动,拷入的文件夹名称赫然是——“金鼎钢筋原始检测报告(扫描备份)”。他佝偻着背,像只受惊的老鼠,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进度条,额头上全是冷汗,厚厚的镜片蒙上了一层雾气。炉口虽然焊死了纸账,但这偷藏起来的“电子骨灰”,此刻却烫得他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