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猛地睁开眼。
没有刺眼的白光,没有消毒水呛人的气味,也没有预想中身体撕裂般的剧痛。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昏暗,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轻。
像一片羽毛,飘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有束缚,没有沉重的仪器管线。他缓缓抬起手,视线适应了昏暗,看到那只手——苍白,骨节分明,手背上……那几道曾如烙铁般灼热、吸食他生命的暗红“民权”鼎纹,消失得无影无踪。
皮肤光洁,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痕迹。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这是哪里?地狱?还是……死后的虚无?
“嘀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忽略不计的水滴声,从极远处传来,却异常清晰地撞进他的耳膜。
韩青循声望去。
视线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穿透了冰冷的钢筋混凝土,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城市空间——他“看”到了!
市局审讯室那盏惨白的白炽灯下,郑秃子像一滩烂泥瘫在铁椅子上,肥肉止不住地哆嗦。王斌坐在他对面,指关节重重敲在摊开的油污账本上,声音冷得像冰:“郑三友,‘金鼎’塌楼前三天,你签收的那批钢筋,型号规格白纸黑字写着!比设计要求细了两号!省下的钱,进了谁的腰包?说!” 账本翻开的那一页,记录着钢筋型号变更的潦草签名,旁边标注着一个令人心寒的金额。
郑秃子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乱瞟:“王…王队…这…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我也是按上面指示……”
“上面?”王斌猛地拍桌,震得郑秃子一哆嗦,“哪个上面?郑有财?还是静轩阁里那些教你‘平衡’的大人物?!”
“我…我不知道!别问我!”郑秃子突然抱住头,发出崩溃般的嚎叫。
这声音……韩青“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看”到郑秃子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看到他油腻脑门上滚落的汗珠,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对“上面”根深蒂固的、如同面对天威般的恐惧!
“嘀嗒……”
水滴声再次响起,更加清晰。韩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偏移。
他“看”到了市府大楼里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张副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面前站着同样脸色难看的李副市长和郑有财。
“废物!”张副市长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手指点着桌面,“一个账本都捂不住!一个老棺材瓤子都搞不定!郑有财,这就是你拍胸脯保证的‘万无一失’?!”
郑有财佝偻着腰,额头上全是冷汗:“张市长…那…那老周太邪门了…还有王斌,跟疯狗一样咬着不放…我…”
“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李副市长打断他,声音急促,“关键是那个账本!郑秃子知道多少?牵扯到谁?必须立刻切割!孙书记那边借着‘铸鼎’的势头,刘援朝那老东西带着工会的人像打了鸡血,纪委的眼睛也盯着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郑秃子……不能乱说话!”
张副市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他沉默了几秒,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磁性的平稳:“喂?是建工集团的老赵吗?我张振邦。关于你们下属那个宏发劳务公司法人郑三友的事情,影响很坏啊……嗯,对,要严肃处理,以儆效尤。集团内部也要加强管理,尤其是历史遗留的工程档案、合同、账目……要规范,要经得起审计,该归档封存的要及时封存,该销毁的过期文件,也要按程序处理干净嘛。稳定,是第一位的。嗯,好,你办事,我放心。”
电话挂断。张副市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揉着眉心。办公室内一片死寂。郑有财和李副市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归档封存?销毁?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就是焊死真相的铁水!
韩青“听”着这冰冷的指令,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能看到张副市长脸上那层虚伪的平静,看到李副市长眼中闪烁的算计,看到郑有财如释重负又带着后怕的卑琐!他看到无形的锁链正在焊死那本浸透血泪的账本,焊死通往真相的大门!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将韩青的“视线”猛地拉回!
是田有粮!
韩青“看”到了凌晨寒风凛冽的街角。田有粮和他老婆推着那辆破旧的三轮早餐车刚出摊。几个穿着城管制服、却明显流里流气的人围了上来,领头的一个三角眼,一脚踹翻了热气腾腾的豆浆桶!乳白的浆液混着豆渣泼了一地!
“谁让你们在这儿摆摊的?占道经营!影响市容!罚款五百!”三角眼叼着烟,斜着眼,手指几乎戳到田有粮老婆惊恐的脸上。
“领导!领导行行好!”田有粮老婆带着哭腔哀求,“我们刚交过管理费的!有收据的!”
“收据?过期了!”三角眼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收据,看也不看撕得粉碎,“现在新规定!这片儿归严管了!要么交钱,要么收摊滚蛋!再啰嗦,车扣了!”
田有粮攥紧了拳头,眼珠赤红,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他想起了工地上那屈辱的工资条,想起了放进老周掌心的硬币,想起了郑秃子办公室里的那本血账!最后一点微薄的生计,也要被碾碎吗?!
“嘀嗒!”
水滴声骤然变得急促!如同战鼓敲在韩青心头!
他的意识猛地被拉回身体!剧烈的眩晕和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疼痛瞬间袭来!他大口喘息着,视线模糊,耳边是心电监护仪重新恢复的、急促但规律的“滴滴”声,还有护士惊喜的呼喊:“醒了!韩警官醒了!快叫医生!”
韩青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曾烙有鼎纹的手,指向病房门口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账……账本……焊……死了……”
“田……田有粮……摊……子……”
守护在旁的王斌瞬间明白了!他猛地起身,甚至来不及看韩青一眼,对着冲进来的医生吼道:“看好他!” 话音未落,人己如离弦之箭冲出病房,边跑边对着对讲机咆哮:
“一组!立刻去田有粮常摆摊的街角!有城管找茬!给我拦住!二组!盯死建工集团档案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三组!跟我去市府!找张副市长‘汇报工作’!快!”
走廊里回荡着他狂奔的脚步声和对讲机里急促的回应。韩青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剧烈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缓缓闭上眼,手无力地垂下。
然而,在他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一个佝偛的身影,如同烙印般浮现在他脑海深处。
是那个在市委大院门口,摊开掌心,承载着无数卑微“铜钱”的老周。
此刻,那个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金鼎”那片巨大的、被风雪覆盖的废墟中央。老周佝偛着背,面向着城市深处那片灯火辉煌、却暗流汹涌的权力丛林,布满裂口、带着灼痕的手掌,缓缓摊开。
掌心里,那枚被剥去锈衣、寒光凛冽的铁钉,正静静地躺着。
钉尖,首指市府大楼的方向。
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焚尽一切腐朽气息的火星,在冰冷的钉尖上,悄然跳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