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的尖啸撕裂了后半夜的死寂，红蓝爆闪灯将浓烟笼罩的工地切割成破碎的光影地狱。工棚的铁皮屋顶在高温下扭曲塌陷，像被巨手揉皱的锡纸，残余的火苗还在断壁残垣间跳跃，贪婪地舔舐着焦黑的木架和烧糊的被褥布料。刺鼻的焦糊味、塑料燃烧的恶臭混合着水汽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工友们像无头苍蝇在废墟和浓烟里冲撞、哭喊、嘶吼。
“水！快接水！”
“这边！这边还有人！”
“我的被子！我的钱啊！全没了！”一个女人瘫坐在泥水里，怀里抱着个烧焦了半边的布娃娃，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王福贵和栓柱几个壮劳力，脸上抹着黑灰，眼睛被熏得通红，正徒手扒拉着滚烫的瓦砾，试图掀开一根压住铺位区的沉重焦木梁。二强疯了似的在浓烟里穿梭，嘶喊着刘老蔫和他孙子的名字。
老周拖着那只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脚，踉跄着冲到门卫室，抓起那部油腻腻的座机话筒，手指哆嗦着，几乎按不准按键，用尽全身力气吼出“119”和赵雪梅的号码。报完火警，他对着话筒嘶声力竭地喊：“赵律师！旧仓库……考勤机……藏好了！火……工棚大火！快……快找人……守……”浓烟倒灌进来，呛得他剧烈咳嗽，几乎窒息。
当消防车刺耳的笛声终于由远及近，高压水龙带喷出愤怒的白练时，老周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卫室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炼狱般的火场，目光在混乱奔忙的人影中疯狂搜寻。刘老蔫呢？孩子呢？
火势终于被控制住，只剩下缕缕青烟在黎明前灰暗的天色里无力地盘旋。昔日拥挤喧闹的工棚，只剩下一片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恶臭的焦黑废墟。烧塌的架子床扭曲成狰狞的铁条，被褥衣物化为灰烬，锅碗瓢盆成了焦黑的碎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劫后余生的死寂。
“蔫子……虎子……”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废墟边缘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刘老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烧得只剩半截、焦糊破烂的薄毯裹着的、小小的身体。孩子的小脸露在外面，苍白，安静，再也不会咳嗽，再也不会喊饿。刘老蔫就那么抱着，佝偻的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布满皱纹和黑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盯着怀里那张失去血色的小脸。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所有的哭喊和悲痛都被这场大火彻底烧成了灰烬。
老李瘫坐在旁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王福贵赤红着眼睛，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断墙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他却浑然不觉。二强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身体因为愤怒和巨大的悲伤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女人们搂着自己的孩子，看着刘老蔫怀里那小小的身体，恐惧和绝望像冰水淹没了心脏，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
老周挣扎着站起来，拖着那只剧痛刺骨的脚，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片废墟中心，挪向抱着孙子遗骸、如同石雕般的刘老蔫。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碾碎着他胸腔里最后一点温度。他看着那片焦土，看着那无声的悲恸，看着工友们眼中刚刚被赵雪梅点燃、又被这场大火和死亡瞬间浇熄的绝望灰烬。
“是……是电线老化？还是……”栓柱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打破了死寂。
“放屁！”二强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怒火，他指向那片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声音嘶哑得像砂轮，“你们看！看那门口！汽油味！还有……这他妈是什么！”他弯腰，用袖子裹着手，从滚烫的灰烬里扒拉出半截烧变形的塑料桶残骸！桶壁上，隐约可见深色的油渍残留！
“汽油桶？！”
“有人放火？！”
“天杀的！这是要烧死我们啊！”
惊骇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这不再是意外，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目标是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蝼蚁，是那凝聚起来的反抗意志，更是那台刚刚被找到的、足以致命的铁证！
愤怒像岩浆在死寂的灰烬下奔涌，却找不到爆发的出口。廖总那张看似温和的脸，此刻在每个人心中都化作了狰狞的魔鬼。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在工地门口响起。赵雪梅推开车门，几乎是冲了进来。她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瞬间扫过这片惨烈的废墟，扫过刘老蔫怀里那小小的遗骸，最后定格在老周身上。她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检察院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
“周师傅！工友们！”赵雪梅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悲恸的力量，“我接到了消防部门的初步通报！这不是意外火灾！现场发现了助燃剂残留物和容器残骸！公安刑侦和技术部门己经在路上！这是纵火！是谋杀！”
她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绝望阴霾！官方定性！纵火！谋杀！
“赵律师！”老周猛地抓住赵雪梅的手臂，像抓住最后的浮木，声音嘶哑急切，“考勤机！旧仓库！我藏起来了！在……”他压低声音，快速说出了位置。
赵雪梅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立刻对身后一名检察官低语几句。那名检察官点点头，迅速带着一名助手，在二强和栓柱的指引下，快步朝旧仓库方向奔去。
“另外，”赵雪梅转向众人，语气沉重而坚定，“我们通过紧急渠道，联系到了那台旧考勤机的生产厂家！他们的技术专家正在赶来的路上！只要核心存储模块没有被物理破坏，就有希望恢复数据！这是板上钉钉的毁灭证据罪！”
希望的微光，在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悲恸中，艰难地重新燃起。
“还有！”赵雪梅提高了音量，目光扫过一张张悲愤交加的脸，“就在刚才，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正式受理了我们提交的集体劳动仲裁申请！同时，检察院己经对宏远建筑公司涉嫌恶意拖欠工资、逃避工伤责任、毁灭证据、以及这起纵火案，正式启动立案监督程序！廖文斌（廖总）及其公司相关人员，己被限制出境！”
消息一个比一个重磅！立案了！限制出境了！官方出手了！
麻木和绝望的坚冰，被这一连串带着法律威严的消息狠狠凿开。王福贵猛地挺首了腰，赤红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燃烧着一种带着复仇火焰的斗志。老李停止了呜咽，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黑灰，眼神变得异常复杂。连抱着孙子遗骸、如同石雕般的刘老蔫，那空洞死寂的眼底，也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一股浓烈到实质的、冰冷的恨意，缓缓升腾、凝聚！
二强冲到赵雪梅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赵律师！我们能做什么？！你说！我们干！”
“对！跟他们干到底！”
“给虎子报仇！给老周叔讨公道！给我们自己讨血汗钱！”
压抑太久的怒吼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带着血泪、带着刻骨仇恨、更带着法律撑腰的、指向明确的宣战！
赵雪梅看着群情激愤的工友，看着废墟上那小小的、被焦毯包裹的身体，看着老周那只裹着肮脏纱布、却支撑着整个佝偻身躯的伤脚，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第一，保护好自己！配合警方调查，提供你们看到、听到的一切可疑线索！”
“第二，整理好你们之前写下的‘血汗账本’！那是你们劳动最原始的证明！”
“第三，”她目光灼灼，看向老周，也看向每一个人，“挺首你们的腰杆！去仲裁庭！去法庭！用法律，堂堂正正地告诉那些人——”
“烧掉我们的工棚，烧不掉我们记在骨头里的账！”
“夺走孩子的命，夺不走我们讨还血债的理！”
“钢筋能弯，能折，但千千万万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脊梁——”
“只要有一根没断，就能撑起这天！”
她的声音在弥漫着焦糊味的废墟上空回荡，像战鼓擂响。
天边，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刺破了厚重阴沉的云层，微弱地洒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废墟的灰烬尚未冷却，悲伤的泪水还在流淌，但一缕名为“不屈”的火焰，己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土地上，在灰烬深处，重新燃起，倔强地，迎向那破晓的微光。
老周弯下腰，用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从滚烫的灰烬边缘，拾起了一块被烧得发黑、边缘却依旧尖锐的、扭曲的钢筋碎片。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紧紧攥住它，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住了那根在血火中反复锤炼、却从未真正折断的脊梁。目光越过废墟，投向旧仓库的方向——那里，藏着能撬动整个黑暗堡垒的支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