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回来了。
这个消息,起先只是青云城里的一阵风。
风过了街,入了巷,吹进了茶楼酒肆,最后,便扶摇首上,成了席卷整个东荒修行界的风暴。
有人说,是那百年前的天渊,吐出了一具不肯腐朽的枯骨。
也有人说,是寒家走投无路,寻了个白毛疯子来撑门面。
可王家满门修士,被一人堵在门口,家主王腾被废去修为,如丧家之犬般逃窜。
这,却是千真万确。
一时间,太一圣地,百花谷,乃至于更遥远的北境魔宗,都收到了这份语焉不详的情报。
一粒尘埃,落入了名为“江湖”的这碗静水里,竟也搅起了些许涟漪。
……
青云城,望月楼。
城中最高,也最贵的一栋楼。
今日,这栋楼被人整个包了下来。
楼主是个精明的胖子,一大早就将所有伙计都训了一遍,让他们把眼珠子放亮点,手脚放轻点。
因为来的,是天上的仙人。
瑶池圣地。
这西个字,在东荒,就代表着云端,代表着凡人与修士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雅间内,熏着价值千金的“静神香”。
一位宫装,正端坐主位。她云鬓高挽,斜插一根碧玉簪,面容保养得宜,看不出真实年岁,只是那双凤眼微微上挑,眼角眉梢,尽是挥之不去的倨傲。
瑶池圣地,李长老。
元婴期的大修士,即便在圣地之内,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她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却不喝,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外那座灰扑扑的小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等穷山恶水之地,灵气稀薄,浊气冲天,真不知当年师姐是如何看上那寒家小子的。”
她身旁,侍立着几名年轻的女弟子,皆是身着白色云纹长裙,气质出尘,与这凡俗酒楼格格不入。
一名瓜子脸的女弟子闻言,掩嘴轻笑道:
“李师叔说的是。听闻那寒烬百年前就是个废物,如今从天渊里爬出来,怕不是成了个怪物?竟还妄想着我们圣女的婚约,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嘛,”另一人接话道,“圣女殿下何等人物,未来是要证道成仙的,岂能被这等凡俗旧事所累。也就是圣女心善,还派我们来走这一趟,依我看,首接发一道法旨,让他自行了断,都是天大的恩赐了。”
她们的言语间,充满了对青云宗,对寒家,乃至对寒烬这个名字的轻蔑。
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桩婚约,而是在说如何掸去一件华美衣袍上不小心沾染的尘埃。
李长老放下茶杯,声音冷淡:“行了。体面事,总要做得体面些。去,把请柬送过去。”
“是。”
一名弟子躬身领命,取过一张流淌着淡淡莹光的请柬。
那请柬,是以云端天蚕丝所织,字迹是瑶池秘法所书,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高贵。
言辞客气,姿态,却比山还高。
……
寒家。
那封请柬,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堂屋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
像是一片洁白的雪,落进了一堆灰烬里,刺眼得很。
送柬人,甚至没踏进门槛,只是将东西递给忠叔,便转身离去,多一个字都欠奉。
寒振山的手,死死攥着椅子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柳玉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
百年屈辱,似乎都不及眼前这一纸请柬来得伤人。
那是将你的尊严,踩在脚下,再客客气气地问你一句,疼不疼。
石磊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灰尘簌簌下落。
“他娘的!这帮娘们儿,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兄弟,别去!老子这就回宗门,把这事捅到听雪阁,我还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寒烬,却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封请柬。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甚至没有打开看。
“爹,娘,不必如此。”他声音很轻,“百年前的因,自然要有今日的果。这杯酒,我去喝。”
“烬儿……”柳玉担忧地看着他。
“磊子,”寒烬转向石磊,“这是我的江湖,须我一人走。你若去了,这理,就说不清了。”
他顿了顿,看着石磊腰间那个熟悉的酒葫芦,忽然道:“你这葫芦,似乎有些干裂了。”
石磊一愣,低头看去,果然,葫芦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寒烬的平静,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让家人和石磊都感到一丝心安,却又有一丝更深的,无法言喻的担忧。
他们,看不透他。
看不透那头白发之下,那具枯槁身躯之内,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渊。
赴宴前夜。
寒烬独自一人,在房中静坐。
窗外,无月也无风。
他闭着眼,体内那座名为“归墟”的道基,正以一种恒定而古老的韵律,缓缓运转。
丝丝缕缕的混沌源力,如同百川归海,沉淀,积累。
他体内的气息,沉寂如万载寒冰,却又蕴含着足以倾覆一切的力量。
他不在乎瑶池圣地,也不在乎什么元婴长老。
他只是在想,百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扎着羊角辫,糯糯地喊着“寒烬哥哥”的小丫头,如今,是何模样?
天上的仙人,走路不沾尘,自然也瞧不见地上的泥。
他睁开眼。
桌上那盏油灯的灯火,猛地一跳,颜色,竟在瞬间化作了幽深的苍白。
随即,又恢复了昏黄。
明日望月楼,会是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