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府,密室。
此地无窗,无光,亦无岁月。
唯一的活物,是盘膝坐在中央的寒烬。
唯一的声响,是他那若有似无的呼吸。
尘埃是这里的主人,己经在此间盘踞了数十年,它们落在石壁上,落在地面上,也落在寒烬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黑袍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件光阴织就的蓑衣。
他缓缓闭上眼。
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一片比墨更浓的黑暗。
下一刻,他那空空如也的丹田气海之中,一座无形的、由亿万道则碎片烙印而成的磨盘,开始缓缓转动。
归墟道基。
它一动,便有无声的、撼动神魂的轰鸣,在这方寸之地响起。
寒烬没有像世间任何一位修士那样,吐纳天地灵气。
在他看来,这方天地的灵气,就像是一碗被万人喝过,又兑了无数泥沙的残汤。稀薄,浑浊,充满了芸芸众生的欲望与因果。
他嫌脏。
在天渊,他习惯了吞食雷霆,咀嚼罡风。那里的力量,纯粹、暴烈,每一丝都足以撕裂元婴。
习惯了喝烈酒的人,如何还咽得下寡淡的米汤?
他的手掌,虚虚一握。
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驳杂不堪的气息,从他的毛孔中被强行拽出,投入那座无形的“归劫神磨”之中。
那是白天在望月楼,从那位王家修士、从赵乾、从太一圣地那一众弟子身上,悄然“借”来的东西。
有他们苦修多年的灵力,有他们面对瑶时的恐惧,有赵乾被碾碎尊严后的怨毒,还有旁观者那一丝丝的贪婪与惊悸。
这些东西,对任何修士而言,都是最致命的剧毒,沾染一丝,便可能道心蒙尘,走火入魔。
但对寒烬来说,这不过是些品相驳杂的“薪柴”。
神磨转动。
“轰隆——”
那声音不响在耳边,而是在灵魂最深处炸开。
赵乾那点筑基后期的修为,被第一个投入磨盘,连一声像样的悲鸣都未发出,就被碾成了最原始的能量微尘。
紧接着,是那些恐惧、怨念、贪婪……
仿佛是将无数冤魂恶鬼,投入炼钢的熔炉,用天地间最霸道的力量,将它们所有的杂质,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执念,统统碾碎、焚烧、提纯!
这个过程,无异于用钝刀一遍遍剐自己的三魂七魄。
寻常人经历一瞬,便会神魂崩溃,沦为白痴。
可寒烬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未曾泛起。
那张过分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平静得像是一块被遗忘在山野间的墓碑。
痛苦?
在天渊那不见天日的无尽放逐中,痛苦,是他唯一的朋友。
当最后一丝怨念被彻底磨灭。
一滴。
仅仅一滴,呈现出混沌初开般灰蒙颜色的液体,从神磨的中心,缓缓渗出。
混沌源力。
这滴源力,顺着他那早己干涸、寸寸断裂的经脉,开始流淌。
它不像甘泉,更像是一条奔涌的岩浆。
所过之处,那些破败的经脉,先是被彻底摧毁,然后又以一种更加坚韧、更加蛮横的方式,被重新塑造。
他的身体,像是一块被扔进沙漠里,渴了千年的海绵。
又像是一柄生了锈的凡铁,正在被无形的巨锤,千锤百炼。
筋骨在哀鸣,血肉在重组。
仅仅一个时辰。
只用了一个时辰,他炼化所得,便己超过了寻常炼气期修士一个月的苦修之功。
若是让外人知晓,怕是要惊掉下巴。
这哪里是修行?这分明是掠夺!
是把别人的百年基业,当成自家后院的柴火,烧着取暖!
寒烬缓缓握紧了拳头。
骨节发出一阵“噼啪”的爆响,像是有一串鞭炮在掌心炸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肉之下,一股远超从前的力量正在苏醒。
境界上,他依旧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可这具凡人的躯壳里,藏着的,却是一头足以徒手撕裂虎豹的凶兽。
单论肉身,己不逊于那些苦修多年的炼气后期体修。
当最后一丝从赵乾等人身上“借”来的能量,被神磨彻底炼化为最精纯的本源之力后。
密室,重归死寂。
那座无形的神磨,缓缓停止了转动。
寒烬睁开双眼。
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他那双原本平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有一道细如发丝的灰芒,一闪而逝。
那道灰芒,不像是光,更像是一道“无”的裂缝。它闪过的瞬间,这间密室里本就稀薄的光线,仿佛都被它吞噬了一分。
他站起身,拍了拍旧袍上的尘土。
那动作,很轻,很慢。
仿佛拍掉的不是灰尘,而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青云剑宗。”
他轻声自语,声音不大,却让这满室的尘埃,都为之微微一颤。
“是时候,回去了。”
有些债,该去讨了。
有些人,也该去见了。
……
与此同时,寒府后院。
那棵枯了多年的老槐树下,正在扫地的石磊,忽然“咦”了一声。
他看见,一截本该是郁郁葱葱的嫩绿枝丫,毫无征兆地,就在他眼前,迅速枯萎,焦黑,最后化作一捧飞灰,随风而散。
“怪了……”
老仆人挠了挠头,嘟囔道。
“这天,是要变了啊。”
他抬头看了看天,残阳如血,并无异常。
他却总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正从自家少爷闭关的那间密室方向,缓缓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