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府的门槛,很高。
高得仿佛能隔开两个百年。
寒烬迈过去的时候,那腐朽的木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暮年老人的叹息。
门内,是一股混杂着草药、尘埃和绝望的陈腐气味。
这就是,家的味道。
正堂里,一盏油灯如豆,光晕昏黄,勉强照亮了桌前的一对身影。
一位老妪,正低着头,借着微光缝补一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衣,她的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穿针引线,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一位老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眼紧闭,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那瘦削的身体如风中残烛般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是他的父亲,寒振山。
是他的母亲,柳玉。
百年风霜,早己将他们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雕琢成了眼前的枯槁。
寒烬就那么站着,站在堂口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他怕自己一开口,呼出的气,会把眼前这点微弱的灯火吹灭。
“咳……咳咳……”寒振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摆了摆手,沙哑道,“老婆子,别缝了,费眼睛。天大的窟窿,也补不上了。”
柳玉停下手中的针线,用手背揉了揉早己昏花的眼睛,叹了口气:“省一文钱,是一文钱。等飞儿回来,总得有件像样的衣服穿。”
她说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门口的阴影处望了一眼。
“谁?”
她的声音,带着长年累月被欺压的惊惧和警惕。
寒烬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进了那片昏黄的灯光里。
一头雪瀑般的白发,一身褴褛的破袍。
柳玉看清来人,浑浊的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浮起一丝怜悯:“是……是来讨饭的?家里……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这还有半个窝头……”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要去拿桌上那半个黑乎乎的窝头。
寒振山也睁开了眼,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我们寒家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闲饭给你吃!”
寒烬没有动。
他看着那双几乎己经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看着那张刻满了岁月与苦难的脸,喉结滚动,那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
“爹。”
“娘。”
两个字,轻轻落下。
却像两道惊雷,劈在了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
寒振山猛地从墙边弹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柳玉伸向窝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如遭雷击。
“你……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寒烬。”寒烬看着她,一字一句,“我回来了。”
“轰!”
柳玉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整个春天。
她手中的窝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却不敢碰,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一遍遍地,徒劳地在空中描摹着他的轮廓。
“烬儿……我的烬儿……”
她想看清,可眼睛早己哭瞎了。她只能用手,去摸。
当那冰冷粗糙的指尖,触碰到寒烬同样冰冷的脸颊时,她终于崩溃了。
“我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了青云城寂静的夜。
她死死地抱住寒烬,仿佛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比冰还凉?你的头发……娘的烬儿,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啊!”
寒振山这个一辈子没流过几滴泪的汉子,此刻也老泪纵横,他冲过来,一拳捶在寒烬的胸口,却软绵绵地没有半分力气。
“你这个不孝子!你还知道回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们以为你早就……”
话没说完,己是泣不成声。
一家人,抱头痛死。
哭声里,是百年的思念,是百年的委屈,是百年的苦难。
人间烟火气,最是暖人心,也最是烫人骨。
许久,哭声渐歇。
灯火下,父母二人拉着寒烬,细细说着这百年的遭遇。
说到被王家欺凌,说到族人离散,说到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日夜夜。
“若不是石磊那孩子……”寒振山擦了擦眼角,声音嘶哑,“那孩子,真是个犟种。王家的人打断了他一条腿,他第二天照样拄着拐杖,把米袋子扔进我们院里。要不是他,你爹娘的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石磊。
这个名字,让寒烬心中那片死寂的归墟,微微起了一丝波澜。
他看着父母衰败的身体,归墟神磨缓缓转动,一丝精纯至极的混沌源力,顺着他搀扶着父母的手臂,悄无声息地渡了过去。
他没有去看父母体内那些积郁的浊气和暗伤。
看,即是伤。
他只是用这丝生机,像春日里的暖阳,温养着他们几近干涸的经脉。
霎时间,柳玉觉得眼前似乎亮堂了一些,寒振山也觉得堵在胸口的那股气顺畅了不少。
“哎?奇怪,怎么身上一下子暖和了?”
“许是……许是烬儿回来了,我这心里头,高兴!”
二老只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并未多想。
这一夜,寒家那盏百年未曾明亮过的灯笼,重新挂在了门前。
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寒家那个百年前死在天渊的废物回来了!
整个青云城,像一锅被泼了冷水的沸油,瞬间炸开了锅。
酒楼里,茶肆间,到处都是议论声。
“听说了吗?寒家那个叫寒烬的,从坟里爬出来了!”
“屁!我看是寒家走投无路,不知从哪找了个白毛乞丐来冒充的,想吓唬谁呢?”
“就是,真当王家是吃素的?”
怀疑,观望,更多的是不屑和嘲讽。
王家府邸。
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砰!”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杯,被狠狠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王家家主王腾,那个靠着攀附太一圣地而发家的中年男人,满脸狞笑,眼神阴鸷。
“寒烬?一个死人,也敢回来?”
“这是在打我王腾的脸!是在打我们王家的脸!”
他霍然起身,对着堂下众人厉声喝道:“传令下去!召集所有人手!明日一早,给我踏平寒家!”
“我倒要看看,他这个死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外界风雨欲来。
寒家小院内,却是一片久违的宁静。
寒烬陪着父母,吃完了那顿迟到了一百年的晚饭。
夜深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荒草丛生的院中。
月光如霜,洒在他雪白的发上。
他仰起头,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体内那座名为“归墟”的道基,开始缓缓运转。
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从夜色中,从地脉深处,被牵引而来,没入他的体内。
他不在乎王家,也不在乎满城的风言风语。
有些债,不是用道理讲,是用剑来讲。
他只是在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