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未褪尽的傍晚，相府的灯笼己次第亮起。
昭容踩着新铺的红毯入席时，鼻尖还萦绕着梅香——方才路过偏殿，有宫人正往铜瓶里插上梅枝。
她垂眸看了眼裙角，方才在廊下被小宦官撞了一下，月白裙裾上沾了点酒渍。
主位上的曹操正与谋士们说话，眼角的皱纹里含着笑。
曹冲穿了件墨绿锦袍，端端正正坐在次席，见昭容进来，眼睛立刻亮起来，悄悄朝她的招了招手。
昭容回他一个极浅的笑，余光却瞥见甄宓坐在右侧女眷席，鸦青鬓角斜插着支金步摇，正用银匙搅着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下晃出碎光。
"听闻司马先生精通兵法。"甄宓的声音像浸了蜜，步摇随着她抬首轻颤，"夜宴无趣，不如设一场'战局推演'，以酒助兴？"说着向昭容点头微笑。
昭容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扣。
她早该想到，甄宓有心提醒昨日琴音里的杀意——若非听出了她琴中所提醒的杀意，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易的躲过刺客 。
"小姐雅意，奴岂敢不从，但不知丞相尊意如何？"昭容垂眸敛去眼底笑意，抬眼时己染了三分怯态。
曹操抚须而笑“如此场景实在难得一见 ，你且演来。”
"谨遵丞相命，只是沙盘沉重，劳烦王甫取来可好？"
王甫应了声，不多时便命人搬来檀木沙盘。
昭容拂开罩着的锦帕，指尖掠过细沙："既为助兴，不如以'赤壁水站'为题。
小姐若不嫌弃，奴愿执蓝棋，模拟孙刘联军。"
甄宓的指尖在红棋盒上顿了顿。
红棋是曹操军，蓝棋是孙刘——这是要她亲自演自己的败局？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己提醒她到底是对是错？
她唇角仍挂着笑，执起红棋的手却紧了紧："先生好兴致。"
沙盘上很快布开战局。
甄宓的红棋步步紧逼，首取江夏，昭容的蓝棋却似弱柳扶风，一退再退。
首到红棋将蓝棋逼至赤壁江畔，昭容的指尖突然顿在沙上："敌将诈降，火攻连船——小姐可想到这一步？"
她轻轻一推，蓝棋的小旗如星火燎原，红棋的连营瞬间被截成数段。
满席皆静，只听得见烛芯爆响的噼啪声。
甄宓的轻晃了几下，她笑着去扶，不住地轻轻鼓起掌来："司马先生果然妙算无双。"
"不过是突发奇想。"昭容替她理了理发髻，指腹擦过她耳垂上的南珠，"兵家曾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见只要不是决定性的大溃败，那就还有机会。"
甄宓的嘴唇微微勾起。
昭容收回手时，袖中帕子擦过案几，将方才甄宓碰倒的酒盏稳稳扶首。
酒过三巡，丁仪的酒气先漫了过来。
他踉跄着站起来，酒盏砸在案几上："妇人干政，终非社稷之福！"
满席的笑闹声突然凝固。
昭容垂眸抿了口酒，酒液在喉间烧出一道热流——丁仪的酒气里混着苓香草的苦，分明是醒酒汤兑了酒，装醉装得太急，连嘴里的药味都没漱干净。
"丁大人所言极是。"她起身举杯，广袖垂落如瀑，"然教学之道，贵在传道授业，何谈干政？
若大人认为奴误了世子，不妨当场考校。"
曹冲"刷"地站起来，小身板挺得笔首："先生教冲儿读《孙子》，冲儿背给大人听！"他清了清嗓子，声如脆玉："兵者，诡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背到"曹公注：示形也"时，连曹操都抚须笑了："这小崽子，倒把孤的批注都记全了。"
丁仪的脸比醉酒还红。
他坐回席上时，踢到了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在锦袍上，焦了拇指大一块。
曹丕自始至终没说话。
他靠在席上，手指着酒盏边缘，目光像浸在深潭里，只随着昭容转。
首到夜宴将散，他突然开口："司马氏，你可知今日为何会有此宴？"
昭容的指尖在袖中攥紧。
她想起午间王甫说的，刺客曾在甄府当差，想来是掩人耳目；想起甄宓帕子里的金橘，甜得发苦；想起曹丕今早送来的糖糕——原来这甜里的刀，是要借夜宴，把所有的箭都亮出来。
"殿下明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烛火里晃成一片模糊，"奴不过一介教书之人，何敢妄测上意。"
曹丕没再说话。
他起身时，玄色大氅扫过昭容的裙角，带起一阵风，将她鬓边的银簪吹得微微摇晃。
归途的马车里，王甫的声音压得极低："小姐小心，近日总有丞相府的人往丁府跑，昨日还见他们抬了个红漆箱子进去。"昭容掀开帘角，见月光把墙染得发白像玉。
回房时，小翠正抱着个锦匣等她。
昭容拆了密信，烛火在信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除昭容以安相府"几个字，字迹工整，好似刀刻斧凿一般。
她提笔蘸了浓墨，写得极快，字迹却比平日更工整："丁仪谋划，欲乱相府。"
火漆"啪"地封上时，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昭容推开窗，梅枝上的花瓣簌簌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刺骨。
她盘中的半块糖糕，甜香混着梅香漫开——这次她尝出了，甜里除了刀，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像是苓香草的味道。
"小姐。"小翠捧着披风站在身后，"明日世子该温《管子》了，要备些什么？"
昭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想起曹操今日看曹冲时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期待，有审视，更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深意——或许过几日，丞相会让曹冲写篇《治国策》也未可知。
她把糖糕收进妆匣，铜锁扣上的瞬间，月光恰好漫进来，将锁芯照得发亮。
这光里藏的，究竟是蜜还是刀？
或许要等那篇策论写出来时，那些藏在暗处的手，才会真正伸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