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裹着寒气漫进杜府朱门时,司马昭容正踩着满地碎琼,看门房小跑着来迎。
她今日穿了件素青深衣,腕间缠丝玉在雪光里泛着幽蓝,像极了母亲妆匣中那支青金石步摇的尾翼——昨日宴席上,司马婉儿见着这玉镯时,指尖抖得几乎要掐进帕子里。
"昭容姑娘快请。"杜夫人的贴身嬷嬷掀开棉帘,暖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正厅里,杜夫人倚着软枕,鬓边银簪坠着的珍珠随她抬眼的动作轻晃,"昨日听王嬷嬷说你要来,我这老毛病倒好了三分。"
昭容在她下首坐定,目光扫过案上半开的妆奁。
那里面躺着支褪色的点翠步摇,珠翠虽旧,纹路却与记忆里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支分毫不差。"夫人可还记得我母亲?"她声音轻得像飘雪,"当年她总说,西市那家金铺的老师傅最会雕凤凰。"
杜夫人的手突然攥紧了帕子。
她望着昭容眉梢与司马夫人如出一辙的弧度,喉间滚出声叹息:"阿贞那孩子...哪有什么胞妹?
她自幼是独女,倒是有个堂妹,十年前便嫁去辽东了。"她指腹抚过点翠步摇的凤首,"你母亲走的那晚,还托人给我送了这东西,说'若有来日,见物如见人'。"
昭容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手。
指节因用力泛白,腕间玉镯却凉得沁骨——果然,司马婉儿连"堂妹"的谎话都编不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夫人可知,近日有个自称我妹妹的女子在府中走动?"
杜夫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突然抓住昭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腕骨:"那丫头...可是生得眉毛细长,左眼角有颗朱砂痣?
前日她来我这儿,说要讨支点翠步摇,我瞧着面生,推说旧物早丢了——"
"够了。"昭容抽回手,袖中司马家祖传玉佩硌着心口。
她起身时裙裾扫过案角,妆奁"咔嗒"一声合上,将那支旧步摇锁进黑暗里,"劳烦夫人了。"
出杜府时,雪下得更急。
昭容望着赵咨从马车上搬下的檀木匣,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眼前的雪幕。
匣中是司马家族谱,泛黄的纸页间,"司马贞"三字端端正正,下头却连个"妹"字都无。
"小姐,要现在去寻那冒牌货?"小翠裹紧斗篷,鼻尖冻得通红。
昭容将家谱重新锁进匣中,指尖着铜锁纹路:"不急。"她抬眼望向东边丞相府的飞檐,嘴角勾起抹淡笑,"要让鱼自己咬钩。"
是夜,丞相府书房烛火摇曳。
昭容故意将半开的家谱匣搁在案头,又把赵咨查来的辽东嫁女文书露出半角。
当窗外传来轻咳声时,她端起酒盏的手微顿——果不其然,司马婉儿提着灯笼,裙角沾着雪水,推门进来时发间珠钗乱颤:"姐姐怎的这么晚还未歇?"
"妹妹来得巧。"昭容起身斟酒,琥珀色酒液在杯中晃出碎光,"我正想找你说说话。"她将酒盏推过去,目光锁住婉儿发颤的指尖,"你可知,我今日去了杜府?"
婉儿的喉结动了动。
她端酒的手晃了晃,酒液溅在袖口,晕开团暗花:"杜夫人...可是说了什么?"
"她说,我母亲并无胞妹。"昭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又说,有个左眼角带痣的姑娘前日去讨点翠步摇——那痣,妹妹可还留着?"
婉儿"哐当"一声撞翻酒盏。
瓷片飞溅的脆响里,她膝盖一弯就要跪,却被昭容伸手拦住。
昭容指尖扣住她腕骨,力道大得像铁钳:"妹妹不是司马家的人,为何要冒名?"
"姐姐莫要听人挑拨!"婉儿眼眶瞬间泛红,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我...我是父亲在外的庶女,母亲早逝,父亲怕主母不容,才...才隐瞒了身份!"
"好个庶女。"昭容从袖中抽出家谱副本,"那你说说,我母亲闺名是什么?"
婉儿的眼泪戛然而止。她张了张嘴,喉间只发出沙哑的"啊"声。
"再问你,我父亲可曾在兖州任官?"昭容松开手,退后两步倚着书案,"答不上来?
那我告诉你——他在荆州。"
婉儿的脸"唰"地白了。
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博古架上,青瓷瓶"砰"地落地,碎瓷片割破了她的脚踝。
血珠渗出来,在青砖上晕开小红花,倒比她眼角那颗痣更艳。
"你...你早有准备..."她颤抖着指向昭容,声音里带着哭腔。
昭容拾起块碎瓷,在指尖转了转:"我等这一天,等了足足七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曹丕裹着寒气进来,玄色大氅上落着雪,眉间却凝着霜:"王甫刚查了,她这七日往司马邮府里跑了三回,还见了丁仪的旧部。"他目光扫过婉儿,像刀刮过冰面,"丁仪当年帮曹植争储,如今他的人...倒替司马家做事了?"
昭容将碎瓷扔进炭盆,火星"噼啪"炸响:"司马朗急了。"她转身取过笔,在信笺上飞快写了八个字,"他怕我这嫡女挡了他的道。"
信是托辛宪英送的。
昭容望着那抹青衫消失在夜色里,又转头看向婉儿——对方正缩在墙角,抱着流血的脚踝发抖,活像被拔了牙的猫。
"姐姐...我错了..."婉儿突然扑过来,抓住昭容的裙角,"我就是个被人当枪使的,求你饶了我..."
昭容弯腰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你该求的,从来不是我。"她松开手,看婉儿跌坐在地,"明日卯时,跟我去杜府。"
雪停了。
黎明前的天色像块浸了墨的绢,婉儿被禁军押着站在宫门前时,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尖叫起来:"司马朗他...他让我偷丞相府的密信!
他说只要..."
"嘘。"昭容将狐裘递给小翠,转身往杜府方向走,"留着这些话,说给杜夫人听。"
宫门外的更鼓声传来,敲过第五下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婉儿的呜咽。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倒比昨日杜府那支点翠步摇更冷些——明日的杜府正厅里,该让谁先开口呢?
是杜夫人摸着旧步摇掉泪,还是婉儿跪在青石板上发抖?
昭容踩着满地碎琼,唇角勾起抹笑。
她知道,这场戏的大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