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昭容的案头还堆着半尺高的文书。
赵咨昨夜送来的名单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墨香混着窗缝漏进的冷雾,在宣纸上洇出浅淡的痕。
"姑娘,这李砚秋的名字..."小翠捧着茶盏凑近,指尖点在名单第三行,"您昨日看了三遍,可是有什么不妥?"
昭容的笔尖顿住。
李砚秋——这名字像颗沉在记忆深潭的石子,被她轻轻一挑,便荡开层层涟漪。
那是她十二岁在司马家书塾时的伴读,总爱把《论语》抄在杏黄笺上,墨香里混着茉莉膏的甜。
"去把王甫叫来。"她将名单折起,指腹压过"李砚秋"三字,"你且记着,这名字...原不该出现在这里。"
王甫进门时带着寒气,皮靴在青砖上蹭出沙沙响:"姑娘有何吩咐?"
"查李砚秋近三月的往来。"昭容把茶盏推给他,"她每月初一去司马府领月钱不假,但我要知道——她除了领钱,可还递过什么?"
王甫应了声,转身时衣摆扫过案角,惊得镇纸下的名单翻起一角。
昭容望着那角纸,突然想起昨日囚车上婉儿未说完的话——"司马邮他...他还有..."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偏厅。
李砚秋捧着账册进来时,裙角沾着薄雪,发间银簪却擦得锃亮。
昭容注意到她左手小指的茧——那是从前抄书时磨的,如今倒像是握笔的痕迹。
"李姑娘来了。"昭容起身相迎,指尖虚扶她的肘弯,"听说令祖母染了寒症?
我昨日在太医署求得张暖身方,用的都是辽东野山参,最是养人。"
李砚秋的睫毛猛地一颤,账册在手中晃了晃:"谢...谢昭容姑娘。"她的声音发涩,像久未使用的琴弦,"老夫人...老夫人好些了。"
昭容盯着她泛白的唇,忽然轻笑:"我小时候抄《孟子》,总爱把'恻隐'的'恻'写成'则'。
李姑娘总说,这字缺了心,是要遭罚的。"她指尖划过账册边缘,"如今你替司马朗抄账,可也觉得...这账里,缺了心?"
李砚秋的指尖掐进掌心,指节泛出青白:"昭容姑娘说笑了。"
"我从不与无关的人说笑。"昭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你若真心为我,便留下;若还念着旧主..."她随手翻开账册,第二页的墨痕还未干透,"这页的数目差了三百石粮,明日崔琰大人查账时,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李砚秋的膝盖一弯,几乎要跪下去:"昭容姑娘!
我...我是被逼迫的!"
昭容扶住她的肩,指尖触到她后背的冷汗:"今夜子时,来我书房取药方。"她的语气又软下来,像春风化雪,"但记住——若带了旁人来,这药方...便要换成鹤顶红了。"
夜漏过三更时,昭容的书房还亮着灯。
案头摆着封未写完的信,墨迹歪斜,写着"闻太子近日为储位烦忧,司马氏愿..."小翠蜷在炭炉旁,呼吸均匀得像真的睡熟了。
窗棂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
昭容垂眸盯着茶盏里的倒影——一个灰影正贴着墙根移动,腰间的玉牌闪了闪,是李砚秋的贴身之物。
"李姑娘好兴致。"昭容突然开口,惊得那影子踉跄撞翻烛台。
李砚秋的手还停在案头,信己被她攥皱了半角:"我...我来取药方..."
"药方在我袖里。"昭容起身逼近,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李砚秋脸上,"但你想要的,是这封信吧?"她指尖挑起李砚秋攥着的纸角,"司马朗要的,是太子的把柄。
可你知道么?"她突然笑出声,"这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
李砚秋的脸瞬间煞白:"你...你早知道?"
"我早知道你每月初一去司马府,早知道你替司马朗抄密信,早知道你昨夜在我茶里下了安神散。"昭容的指尖绕着李砚秋的发梢,"但我更知道——你祖母的药引,只有太医署的金疮药能配。"
李砚秋突然跪下来,眼泪砸在青砖上:"求姑娘饶我!
司马邮拿老夫人威胁我,我若不递信,他便断了药!"
昭容蹲下身,替她擦去眼泪:"我可以保你祖母的药,保你不死。
但你得告诉我——司马邮除了你,还有多少这样的线?"
李砚秋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见过中间人,是个穿青布衫的老者,每月初一在城西破庙交信..."
话音未落,门"砰"地被撞开。
曹丕裹着风雪进来,玄色大氅上还沾着雪粒,目光像淬了冰的剑:"你说的中间人,是不是左颊有颗朱砂痣?"
李砚秋浑身发抖:"是...是!"
曹丕转头看向昭容,眼底翻涌着暗潮:"昨日崔琰审出,司马邮在许都有十三处暗桩,这是最后一个。"他的声音放软了些,"你不该自己涉险。"
昭容站起身,袖中那方并蒂莲帕子蹭过他手背:"我若不涉险,怎么钓出这条鱼?"她看向李砚秋,"明便去代郡做文书,离许都千里。
你祖母的药,我每月让人送。"
李砚秋磕了三个响头,被守在门外的侍卫带走了。
晨雾未散时,昭容站在东宫门前。
北风卷着残雪掠过飞檐,远处传来乌鸦的啼鸣,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低声道:"司马朗,你还剩什么?"
回到丞相府时,天己大亮。
昭容刚跨进书房,便察觉哪里不对——案头的《屯田策》竹简,昨日明明是第二简在上,今日却换成了第三简。
她伸手拂过竹片,指腹触到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刀背刮过的。
"小翠。"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去查查昨夜守夜的是谁。"
小翠应了声要走,昭容却又叫住她:"慢着。"她望着窗外摇晃的老梅枝,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把这《屯田策》收进密室。
另外...给太子送份礼。"
"什么礼?"
"一坛新酿的桂花酒。"昭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再附张纸条——'案头梅开,君可来赏?
'"
窗外的乌鸦又啼了一声,振翅掠过廊角。
昭容望着它消失的方向,袖中并蒂莲帕子被攥得发皱。
她知道,司马朗的反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