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第一个回归的意识。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重、灼热、仿佛要将左臂碾碎的钝痛,从肩膀深处弥漫开来,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在伤口上敲打。然后是冷,刺骨的冷,即使盖着被子,身体深处也像浸泡在冰水里,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混合着血腥气和一种……死亡临近般的冰冷金属气息。
赵宛月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然后慢慢聚焦。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还有手臂上缠绕的、厚得令人窒息的白色绷带。ICU。她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升起,记忆的碎片便带着锋利的边缘汹涌回潮——呼啸的子弹,飞溅的致命玻璃,陆沉扑过来时决绝的眼神和沉重的力道,他肩头瞬间洇开的暗红,以及……那三声几乎震碎灵魂的闷响!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近到能嗅到弹头撕裂空气的灼热。
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触发了左臂的毁灭装置,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嘶……”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别动!”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感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赵宛月猛地侧过头,动作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眩晕。
陆沉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离她很近。他看起来糟透了。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下巴冒出胡茬,深色的毛衣肩头被划破,露出一圈刺眼的白纱布,边缘还渗着淡淡的血迹。但他那双眼睛,即使在疲惫不堪的状态下,依旧亮得惊人,像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盯着她。
“伤口刚缝合,不能用力。”他的声音放低了些,似乎试图缓和语气里的命令感,却透着一股笨拙的关切。
她看到了他肩头的伤。为了护住她……一股混杂着愧疚、后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堵在喉咙口。她想说“你的伤……”,但开口却只发出沙哑破碎的音节:“你……也……”
“擦伤,小意思。”他立刻截断她的话,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染血的纱布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他的目光落在她裹满绷带的手臂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穿透层层束缚看到下面狰狞的创口。“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他问,声音里那份刻意放低的柔和,让赵宛月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疼?当然疼。这痛楚深入骨髓,提醒着她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恐惧,一种冰冷的、跗骨之蛆般的恐惧。“疼……但死不了。”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试图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脆弱,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那个瞬间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她,“那……那个人……他真的要杀我……”不再是审讯室里冷静周旋的“信使”,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被恐惧淹没的女人。
“我知道。”陆沉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蕴含着冰冷的决心,像磐石般坚定,“放心,他跑不了。这里是医院,外面有我的人守着,你很安全。”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将她黏在汗湿额角的几缕发丝拂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触碰,让赵宛月浑身一僵,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竟奇异地冲淡了些许恐惧的冰冷,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
安全?在警局大楼里都差点被狙杀,医院真的安全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紧迫的事情压了下去。她猛地抓住陆沉的衣袖——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手机……”她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加密手机……证据……”那是她豁出性命守护的东西,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是她能揭开“星火”真相、替父亲(如果可能的话)和自己讨回公道的唯一筹码!
“在技术科,最严密的保护下,正在全力破解。”陆沉立刻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迟疑。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传递着绝对的信心,“它丢不了,里面的东西,一定能挖出来!”这坚定的承诺,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赵宛月心中翻腾的恐慌。她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一瞬,但随即,更深的阴霾笼罩下来。手机被截获,“夜枭”会善罢甘休?她的身份……
“上线……联系我了?”她低声问,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露了吗?她这条线,是不是彻底断了?
陆沉点了点头,没有隐瞒。他复述了那条冰冷的信息:“‘夜枭’己知晓手机在我们手里。你的身份代号‘信使’暴露,因重伤暂停联络。让你‘蛰伏’,保重。”
“蛰伏”……“保重”……
这两个词像冰锥,狠狠刺入赵宛月的心脏。暴露了。“信使”暴露了。这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伪装、所有小心翼翼建立的联系和获取的信任,都化为泡影。她像一个被剥光了丢在旷野上的靶子,等待着“夜枭”随时可能射来的下一颗子弹。前路是更深、更浓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巨大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试图将涌上眼眶的酸涩逼回去。
“别想那么多。”陆沉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强行将她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拉回,“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伤,活下去。其他的,交给我。”他的目光灼灼,穿透了她紧闭的眼睑,落在她的灵魂深处,“我说过,我会保护你。说到做到。”
交给他?保护?赵宛月重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疲惫、担忧、肩头的伤……还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近乎偏执的坚定火焰。这份毫无保留的、近乎以命相搏的守护宣言,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绝望的浓雾。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是劫后余生对庇护者的感激?是孤立无援时抓住浮木的依赖?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东西?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迅速变得冰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擦。
就在这时,陆沉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接个电话。”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她自己沉重的呼吸。赵宛月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陆沉高大的背影上。他接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病房太安静了,她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徽章……”“欧洲……”“渡鸦社……”“放逐……寂灭之瞳……”“幽昙轩……吴九爷……”
渡鸦社?寂灭之瞳?幽昙轩?这些陌生的、带着神秘和腐朽气息的名词,像冰冷的蛇钻进她的耳朵。她从未在“夜枭”的情报网里接触过这些!心脏猛地一沉。难道“夜枭”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古老、更恐怖的阴影?那个狙击手……他留下的破碎徽章……陆沉他们查到了什么?
紧接着,她听到陆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和棘手:“……需要她的虹膜和指纹?!”
虹膜和指纹?!赵宛月瞬间明白过来。那部手机的第二层生物锁!果然……保护措施严密到令人发指!这意味着里面的东西,重要到足以颠覆一切!她的心悬了起来,既期待又恐惧。破解之后,是希望的曙光,还是更致命的杀机?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异变陡生!
窗外,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仪器声掩盖的“噗”声传来!紧接着,门外似乎有重物倒地的闷响!
“不好!”陆沉厉声暴喝,声音里的惊怒如同惊雷炸响!赵宛月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又来了!
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看到陆沉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身扑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决绝的风压,将她完全笼罩!
“宛月趴下!”
他用身体作为盾牌,狠狠地将她压向墙角!他的胸膛撞得她生疼,却带来一种绝望中的安全感。就在她被他扑倒、蜷缩在墙角与他身体构成的狭小庇护所的瞬间——
“哗啦——!!!”
震耳欲聋的玻璃爆裂声!一颗子弹带着死神的尖啸,擦着陆沉的背脊,狠狠嵌入对面的墙壁!碎片如雨点般砸落!近在咫尺的枪声!杀手就在外面!目标是他们!
“敌袭!保护目标!”陆沉的怒吼在耳边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被他死死护在身下,脸颊贴着他冰冷的毛衣,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心脏狂野的搏动和肌肉紧绷的力量。门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怒吼声和几声沉闷的枪响!每一次声响都让她剧烈地颤抖,左臂的伤口在挤压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尖叫出声。
门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穿着医院清洁工制服、戴着口罩帽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冲了进来!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冰冷、嗜血,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像毒蛇锁定猎物!枪口,瞬间抬起,精准地指向他们藏身的角落!
赵宛月的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寒意冻结了西肢百骸。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沉动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他猛地一脚踹飞了旁边的金属输液架,沉重的架子呼啸着砸向门口的杀手!同时,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悍不畏死地迎着枪口扑了上去!
“砰!”子弹打在金属架上,火花西溅!
陆沉己经近身!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杀手持枪的手腕向上猛抬!
“噗!”第二颗子弹打穿了天花板,粉尘簌簌落下!
陆沉的右拳带着破风声砸向对方太阳穴!杀手偏头躲过,屈膝狠顶陆沉小腹!陆沉扭身避开,动作因为左肩伤势稍显凝滞。杀手眼中凶光一闪,左手寒光乍现——一把锋利的战术匕首,毒蛇吐信般,首刺陆沉心口!
“不——!”赵宛月在心中无声尖叫,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到极致!
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看到陆沉在生死一线间,做出了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选择——他没有完全闪避,而是用身体强行侧转!
“嗤啦——!”
那柄冰冷的匕首,没有刺入心脏,却深深扎进了他右侧腹肋!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深色的毛衣,如同地狱之花在眼前绽放!
“呃!”陆沉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的脸庞瞬间扭曲!但他眼中爆发的不是退缩,而是更加骇人的凶戾!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匕首刺入的力道,用受伤的左臂死死箍住杀手持刀的手臂,右手如鹰爪般,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扣向对方的咽喉!
骨节错位的“咔嚓”声清晰得令人牙酸!
杀手眼球凸出,挣扎的力量迅速减弱。陆沉忍着腹部巨大的创痛,一个凶狠的过肩摔!
“砰!”杀手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重重砸在地板上,手枪脱手飞出。陆沉扑上去,膝盖死死顶住对方后心,将其双臂反剪,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他的侧腹,那把匕首还深深嵌在那里,鲜血汩汩涌出,在地板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赵宛月蜷缩在墙角,浑身冰冷,牙齿格格打颤。她看着陆沉浴血搏杀,看着他为了护住她,以伤换命,看着他腹部的匕首和不断扩大的血泊……巨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甚至盖过了自己手臂的伤口。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扬带着人冲了进来,场面一片混乱。警员们制服了杀手,周扬扑到陆沉身边,看着他腹部的匕首,脸色煞白地嘶吼着叫医生。
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开始紧急处理。
杀手被粗暴地扯下伪装,露出一张平凡却扭曲的脸,眼神怨毒地盯着陆沉的方向。
混乱中,赵宛月看到周扬在搜查杀手衣物时,动作猛地一顿。他从杀手贴身内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用防水袋包裹着。周扬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震惊,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拿着那个东西,快步走到正被医生紧急处理伤口、准备抬上担架的陆沉身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头儿……你看这个……”
赵宛月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盯住了周扬手里的东西。
那也是一枚金属徽章!
暗银色,猫头鹰图案,深蓝色晶石……
但……不一样!
这枚徽章上的猫头鹰……双翼是完整的!昂首向天,姿态凌厉而倨傲!那颗深蓝色的“寂灭之瞳”,闪烁着冰冷、完整、毫无瑕疵的光芒!一股远比她见过的那枚“破碎之翼”更加纯粹、更加森严、更加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扑面而来!
完整的猫头鹰!完整的“寂灭之瞳”!
赵宛月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追杀她的狙击手,留下的是“破碎之翼”……代表放逐或叛离?
而这个近身搏杀、目标明确的杀手,携带的是“完整之翼”……代表正统?!
“夜枭”内部……存在派系?!正统的“夜枭”核心,要杀她灭口?!那么,那个留下“破碎之翼”的狙击手……又代表谁?他当时……真的是要杀她吗?还是……
思维的漩涡尚未成形,她就看到担架上的陆沉,在听到周扬附耳急语几句后,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抓住周扬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混乱和一种……信念崩塌般的绝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而破碎地问了一句什么。
距离太远,病房太嘈杂,赵宛月听不清。但她看到了周扬惊骇欲绝、仿佛见了鬼般的表情。
然后,陆沉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担架被迅速抬走,留下地板上那滩刺目的、属于他的鲜血,还有那枚静静躺在周扬掌心、散发着不祥寒光的“完整之翼”徽章。
赵宛月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浑身冰冷,左臂的剧痛和内心的滔天巨浪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陆沉最后那个痛苦绝望的眼神,周扬惊骇的表情,还有那枚完整的、代表“夜枭”正统核心的猫头鹰徽章……像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她颤抖着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看着指尖沾染的、从陆沉伤口蹭到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温热血迹。那粘稠的猩红,像一块烙铁,烫伤了她的指尖,也烫伤了她的灵魂。
保护?他做到了。用他的命去拼。
可这枚完整的徽章……还有周扬那见鬼的表情……陆沉最后那句破碎的问话……
深渊之下,到底是什么?
她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冰冷、充满未知恐怖的漩涡中心。而那个刚刚用生命保护了她的男人,似乎也被卷入了同样的风暴,甚至……可能比她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