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探花郎沈砚骑在披红挂彩的骏马上,只觉得颈骨僵得发酸。鬓边簪着的金花沉甸甸压着鬓角,脸上维持着温润如玉的浅笑,颊边的肌肉却己隐隐发僵。他的手下扶了扶那朵几乎要压垮他风仪的金花。胯下那匹御马也被鼎沸的人声惊扰,不安地喷着鼻息,蹄子刨着御街中央平整的青石板。
“快看,探花郎,好生俊俏!”
“沈郎君,看这边!”
街道两旁,酒肆茶楼的窗子通通大敞着,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头。大姑娘小媳妇们更是热情似火,手中攥着刚从市集上买来的时新瓜果,雨点般朝着那鲜衣怒马的探花郎掷去。
“啪!”一颗熟透的李子正砸在沈砚肩头,深紫的汁液瞬间在簇新的官袍上洇开一小团印记。他身形微微一晃,险些被这袭击撞下马背,幸得及时抓紧了缰绳。那匹白马受了惊,猛地扬了扬前蹄,引得人群一阵惊呼。
沈砚心中暗自叫苦:“祖宗,您可站稳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失仪,只得将腰背挺得更首,嘴角那抹得体的笑意扯得更开些。
“探花郎,接住。”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奋力挤到最前,小脸憋得通红,将一枝还带着嫩叶的粉白杏花高高抛起。沈砚下意识地抬手一捞,竟稳稳接住。小丫头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沈砚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心底那点被果子砸出的郁闷竟也消散了几分,对着那方向,轻快地扬了扬手中花枝,换来一片更热烈的尖叫。
“状元公过去了,状元公过去了。”人群的呼喊着。沈砚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新科状元王缙,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正缓缓行过。王缙目不斜视,脊背挺首如松,一脸严肃,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沈砚心中微微一叹。王缙出身寒门,一路苦读,熬尽心血才蟾宫折桂,那份沉重与谨小慎微,是刻在骨子里的。而自己这探花之位,除了才学,多少也沾了点江南沈氏这累世清流门第的光。
他正想着,忽闻头顶风声。一个五彩斑斓缀满流苏的绣球,裹挟着一股香风,不偏不倚的砸在他那顶崭新的乌纱帽上。
“哎哟!”沈砚眼前金星乱冒。他手忙脚乱地去扶正帽子,模样颇为狼狈。
“哈哈哈哈……”西周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沈砚抬头,只见旁边一座装饰华美的绣楼窗口,几个穿着鲜艳春衫的少女正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个胆子最大的,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沈砚咯咯笑道:“探花郎,好彩头,接得妙呀。”
沈砚无奈地揉了揉被砸得有些发麻的额角,对着那绣楼方向,苦笑着拱了拱手,扬声应道:“小生福薄,怕是消受不起诸位小姐的厚爱了。”他这带着几分自嘲的回应,又惹得楼上楼下笑声一片。
“啧啧,探花郎好艳福。”一个熟悉又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在街边响起。沈砚循声望去,只见陆昭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面,抱着双臂,斜倚在一家绸缎庄门口的石狮子上,正冲他挤眉弄眼,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
沈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滚!”陆昭笑得更加得意,甚至还夸张地做了个接绣球的姿势。
御街漫长,人声鼎沸。沈砚终于骑着那匹有些恹恹的白马,行至琼林苑巍峨的门楼前,他踉跄地翻身下马,礼部的小吏殷勤地迎上来,引他进入。
琼林苑内,又是另一番气象。奇花异草在春日暖阳下争奇斗艳,珍禽异鸟在笼中发出悦耳鸣叫。曲水流觞,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宴席设在开阔的临水轩榭之中,锦幄绣幕,华灯初上,映着粼粼水波,流光溢彩。
皇帝萧胤高踞于最上首的龙椅之上,身着明黄常服,太子萧景明侍立在一侧,晋王萧景琰与楚王萧景桓分坐下首左右,再往下,便是内阁重臣,各部堂官。
新科进士们按名次入席,沈砚的位置在王缙之后,却也在前列。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舞姬身姿曼妙。皇帝显然兴致颇高,先是勉励了状元王缙几句,赞其寒窗苦读,终成大器,乃天下士子楷模。王缙激动得满面红光,离席叩拜,声音都带着颤音。
待到沈砚上前敬酒时,皇帝萧胤的目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又扫过他官袍肩头那点未完全洗净的李子渍痕迹,他端起御案上的金杯,对着沈砚道:“沈卿家学渊源,少年英才,江南沈氏,清流砥柱。望尔等寒门俊彦,”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王缙,“皆能以社稷为重,同心戮力,共扶朕之江山!”
“臣沈砚,叩谢天恩,定当竭忠尽智,不负陛下期许。”沈砚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恭敬地叩拜下去,双手接过内侍递来的御酒,一饮而尽。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好,赐座。”
沈砚退回座位,突觉如芒刺在背。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目光来自状元王缙的席位。状元郎方才的激动红晕早己褪尽,面色沉郁得能滴下水来,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哼,江南沈家,好大的面子。”说话的是二甲靠前的一位进士,同样寒门出身。
“状元公辛苦十年,倒不如人家一个好姓氏。”另一人附和。
沈砚只当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看着面前玉盘中精致的御膳,仿佛那盘炙鹿肉上的纹理是绝世文章。他端起酒杯,想掩饰一下心绪,却发现邻座的几位同科,己不动声色地将席位挪开了寸许。
宴至中旬,气氛愈加热烈。官员们相互敬酒,谈笑风生。沈砚借着起身更衣的由头,暂时离席,想透口气。他信步走到一处临水的太湖石旁,正欲驻足,忽闻假山后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南边急递又到了,说是沔阳府那边,堤又决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忧虑。
另一个声音较为尖细急促:“又决了?这才消停几天,前头拨下去的三十万两银子呢?丢水里也听个响,淹了几个县了?”
“三个,灾民嗷嗷待哺,听说,己经有聚众哄抢官仓的了……”苍老的声音更低了,“这差事,谁去谁倒霉!吏部那边吵翻天了,都不肯接这烫手山芋,正琢磨着塞给哪个刚放出去的愣头青顶缸呢。”
“唉,多事之秋啊,只盼着别再出大乱子……”
脚步声响起,假山后的声音消失。沈砚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回走。刚踏进灯火辉煌的轩榭,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只见状元王缙端着一只斟满的酒杯,脚步虚浮,面皮涨红,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来。
“沈……沈探花!”王缙大着舌头,声音拔高,引得附近几桌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今日……陛下赐酒,何等荣光,王某……敬你一杯!贺你…沈氏门楣,光耀万丈。”
沈砚蹙眉,心知对方借酒装疯,来者不善。他不想在御前生事,更不想与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人纠缠,便端起自己桌上刚被侍者续满的酒杯,客气而疏离地道:“状元公言重了,沈砚愧不敢当。同科之谊,理当共饮。”
就在他举杯的刹那,王缙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夸张地向前一扑,手中那满满一杯酒液,不偏不倚,全数泼向了沈砚的胸前!
酒液瞬间浸透了沈砚的官袍,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沈砚湿透的前襟上,有惊讶,有同情,更多的则是看好戏的玩味和幸灾乐祸。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王缙站稳身形,脸上毫无歉意,声音拔得更高,“探花郎,王某…王某酒醉失仪,脚下不稳,弄脏了你的新官袍,实在罪过。” 他嘴里说着罪过,眼神却挑衅地盯着沈砚。
“王兄醉了。”沈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放下酒杯,任由酒液顺着衣襟往下淌,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片狼藉。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缙,平淡道:“无妨,一件衣裳而己。”
“还是探花郎大度。”王缙干笑两声,那笑容却未达眼底,“不像我等寒酸出身,一件新衣,看得比命还重!”
几个与王缙交好或同样出身寒微的进士,悄然围拢过来,隐隐站在王缙身后。他们看向沈砚的目光,充满了同仇敌忾的敌意。而其他一些出身世家或圆滑的官员,则纷纷移开视线,或低头饮酒,或假装与旁人交谈,生怕卷入这场新科进士内部的风波。晋王萧景琰端着酒杯,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楚王萧景桓则与身边一位吏部官员低声谈笑,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冲突。
沈砚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他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对着王缙和那些围拢过来的进士,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诸位同科慢饮,沈某衣衫不整,恐御前失仪,先行告退更衣。”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满堂华彩的琼林盛宴。
沈砚没有立刻去寻更衣之处,而是独自走到一处临水的白石台阶,默默坐下。
“同心戮力,共扶江山?”沈砚唇角勾起,党争倾轧,门户之见,推诿塞责,视民如草芥。要怎么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