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兰攥着那几张被泪水打湿的钞票,像攥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攥着救命的稻草。五十七块三毛!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反复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儿子那双坚定得近乎执拗的眼睛,还有那不容置疑的“必须去医院”,像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也像一道刺破阴霾的光。
“去……去医院……”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一丝茫然。长久以来,病痛和贫困像两座大山,压得她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把一切需求都排在生存之后。如今,儿子用那神奇的饼和她从未想象过的赚钱速度,硬生生在她面前砸开了一条缝。
“对,现在就去!”陈默斩钉截铁,他看向父亲,“爸,您能请半天假吗?陪妈一起去。”他需要父亲在场,既是支撑母亲,也是让父亲亲眼看到问题的严重性。
陈建国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看着妻子苍白如纸的脸和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能!我……我去厂里说一声!”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又看到一丝生路的急迫。
“妈,您先坐着歇会儿,喝点热水。”陈默扶着母亲重新坐下,然后迅速开始收拾狼藉的厨房。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把剩下的零钱仔细收好,把铝饭盒盖严实,藏进母亲床头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里——钥匙只有母亲有。又把案板、锅具飞快地清洗干净,抹布拧得干干的。
林秀兰捧着儿子递来的热水,目光有些呆滞地追随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厨房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酱香,这香气几个小时前还象征着令人狂喜的希望,此刻却混合着消毒水(清洗时用了点)和一种冰冷的恐惧。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水杯,热水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对未来的认知。儿子……真的长大了。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依赖的方式。
不到半小时,陈建国就回来了,脸色依旧紧绷,但眼神里多了份急切:“说好了!走吧!”
陈默立刻上前,和父亲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起母亲。林秀兰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秋叶。走出家门,筒子楼走廊里残留的酱香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真实的生活气息——煤烟味、各家各户的饭菜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药味。
“秀兰?这是去哪?”张婶正好出来倒垃圾,看到被父子俩搀扶着的林秀兰,吓了一跳,“脸色这么差!咋了这是?”
“张婶,我妈不舒服,带她去医院看看。”陈默解释道。
“哎哟!是该去看看!早上咳得那么厉害!”张婶立刻紧张起来,“快去吧快去吧!有啥要帮忙的吱声啊!”她关切的目光追随着三人。
下楼时,又遇到几个邻居,看到林秀兰虚弱的样子和陈默父子凝重的表情,都投来关切的目光和询问。王阿姨也在其中,她看着林秀兰苍白的脸,又看看旁边一脸沉稳的陈默,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刻薄话,只是嘀咕了一句:“是该看看……”
小城的人民医院,白色的墙壁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药味的混合气息。挂号、排队、等待……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陈默一首紧紧挨着母亲坐着,握着她的手,那手冰凉而微微颤抖。陈建国则像个沉默的雕像,坐在另一边,一根接一根地闻着那包“大丰收”,眼神空洞地望着诊室门楣上“内科”两个红字。
终于轮到他们了。
诊室里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大夫。他听林秀兰断断续续、夹杂着咳嗽地描述症状(在陈默的补充下,重点强调了咳血),眉头越皱越紧。他拿起听诊器,仔细听了林秀兰的前胸后背,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看。
“多久了?”老大夫声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严肃。
“咳……咳了有小半年了,最近……最近厉害了……”林秀兰的声音细若蚊呐。
“咳血呢?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大夫追问。
林秀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儿子。陈默立刻接口:“医生,昨天晚上,还有今天早上,都咳出血丝了!我妈一首瞒着,不肯来!”
老大夫的镜片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他深深看了陈默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担忧和茫然的陈建国,然后在病历本上飞快地写着。
“先去拍个胸片。”老大夫语气不容置疑,“然后验个血常规,加个胃镜预约。”他刷刷开出几张检查单,递给陈建国,“先去缴费,然后按单子上的地方去做检查。结果出来再拿回来给我看。”
“胃……胃镜?”林秀兰的脸瞬间更白了,声音带着恐惧。她听说过那东西,要插根管子下去,又难受又贵!
“医生,这……”陈建国看着手里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检查单,喉咙发干。拍片、验血、胃镜……这得多少钱?早上儿子赚的那五十七块……够吗?
“必须做!”老大夫的语气斩钉截铁,“咳血,长期咳嗽,消瘦……这症状不能拖!赶紧去!别耽误!”他不再多说,按了下叫号器,“下一个!”
走出诊室,气氛更加凝重。缴费窗口排着长队。陈建国捏着检查单,看着墙上贴着的各项检查费用明细,脸色越来越难看。拍片二十,验血十五,胃镜预约押金就要五十!加起来己经八十五了!这还不算开了药和其他可能的费用!早上那沉甸甸的五十七块三毛,此刻显得如此单薄!
“爸,妈,你们在这坐着等我。”陈默的声音异常平静。他从父亲手里拿过检查单和那个装着钱的铝饭盒,“我去缴费。”
“默默……”林秀兰想说什么,被陈默一个安抚的眼神制止了。
陈建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颓然地坐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双手用力搓着脸。巨大的经济压力像一个无形的铁箍,勒得他喘不过气。儿子早上的“奇迹”带来的那点微光,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又变得摇摇欲坠。
陈默排到了缴费窗口。他把铝饭盒放在窗台上,打开盖子。里面堆得满满的零钱暴露在收费员和后面排队的人眼前。
“拍片、验血、胃镜押金。”他把单子递进去。
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收费员看了一眼单子,又瞥了一眼饭盒里那堆小山似的毛票和硬币,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一共八十五。点清楚啊,我们只收现金,不找零。”
“嗯。”陈默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窘迫。他低下头,开始分拣。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毛票按面值捋平叠好。硬币:五分的、二分的、一分的……一枚枚数出来,分门别类。
后面排队的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半大少年,看着他面前那堆零钱,小声议论着。有人同情,也有人流露出些许不耐。陈默充耳不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里的钱上。每一张毛票,每一枚硬币,都沾着清晨的油香、面粉,沾着他和母亲的汗水,也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和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收费员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脸上的不耐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在这个医院里,她见过太多为钱发愁、甚至崩溃的面孔。
终于,陈默将最后一枚一分硬币放到“分币”那一小堆里。他抬起头,将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钱,连同检查单一起,从窗口推了进去。
“八十五块整。您点一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
收费员看着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像小型艺术品一样的零钱,愣了一下,随即拿起一沓沓毛票和硬币,开始清点。点钞机哗啦啦的声音在安静的缴费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毛票被捻开,硬币被倒入验钞盘叮当作响。
陈默安静地等待着。他身后的议论声消失了,许多目光落在他挺首的脊背上。
“嗯,八十五,正好。”收费员清点完毕,在单子上盖了章,连同几张收据一起递了出来,语气温和了许多,“拿好收据,先去一楼放射科拍片,抽血在二楼检验科,胃镜预约在那边咨询台。”
“谢谢。”陈默接过收据,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他盖上铝饭盒的盖子——里面只剩下几张毛票和一些零散的硬币,大概还有几块钱。早上那座沉甸甸的“钱山”,此刻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底。
他走回父母身边,把收据递给父亲:“爸,缴好了。先去拍片。”
陈建国接过收据,看着上面鲜红的印章和那个刺眼的“85.00”,又看看儿子手里那个明显轻了很多的铝饭盒,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依靠。他搀起妻子,朝放射科走去。
拍片、抽血……冰冷的器械,消毒水的味道,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林秀兰像个提线木偶,在丈夫和儿子的搀扶下,完成着一项项检查。每一次咳嗽都让陈默的心揪紧一分。
等待结果的时间尤为煎熬。一家三口坐在检验科外冰凉的塑料椅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林秀兰闭着眼,靠在丈夫肩上,呼吸微弱。陈建国则死死盯着“化验中”的指示灯,仿佛要把它看穿。陈默则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着油渍和面粉的鞋尖,脑海里翻腾着各种可能的结果和应对方案。钱……钱还是不够!如果结果不好,需要住院,需要开药……剩下的几块钱,杯水车薪!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终于,一个护士拿着几张报告单走了出来:“林秀兰家属!林秀兰的胸片和血常规!”
陈默几乎是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是!”
护士把报告单递给他,又指了指旁边一个窗口:“胸片结果在那边的医生那里看,血常规单子自己拿着。”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先看了一眼血常规单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他看不懂,但几个标着向下箭头的数值(红细胞计数、血红蛋白浓度)后面触目惊心的“↓”符号,以及旁边标注的参考范围,让他瞬间明白了母亲的贫血有多严重!血红蛋白只有60g/L!远低于正常下限!难怪她脸色苍白如纸,难怪她虚弱无力!
他拿着单子,几乎是跑到放射科报告窗口。一个年轻医生接过他的胸片报告单和缴费收据看了看,对着灯光看了一会儿刚洗出来的X光片。
“胸片看着问题不大,有点纹理增粗,考虑是支气管炎或者陈旧性的。”年轻医生的话让陈默心头微微一松,但紧接着一句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不过,结合她咳血和严重贫血的症状,肺部问题应该不是主因。重点还是要看胃镜结果,排查消化道出血的可能。”
消化道出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重锤砸在陈默心上!前世母亲的悲剧根源,难道真的是……
就在这时,陈建国搀扶着林秀兰也走了过来。陈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血常规单子递给父亲,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转述了医生的话:“爸,血结果出来了,妈贫血很厉害。胸片看着还行,但医生说要等胃镜结果,排除……其他地方的问题。”
陈建国看着血常规单子上那些刺眼的“↓”和低得吓人的数值,黝黑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秀兰也听到了,身体微微晃了晃,脸色更加灰败。
“胃镜……下午能做吗?”陈默问窗口的医生。
“下午不行了,预约满了。最早也得明天上午。”医生翻了翻记录本。
明天……又是煎熬的一夜!
陈默扶着母亲,拿着两张报告单,脚步沉重地再次回到内科诊室。老大夫仔细看了胸片报告和血常规结果,眉头锁得更紧。
“胸片暂时排除大问题,但这贫血太严重了!重度贫血!”老大夫指着血红蛋白数值,语气严厉,“这己经不是拖的问题了!随时可能有危险!必须尽快明确出血原因!胃镜必须做!明天上午,空腹,一定要来做!”
他又刷刷开了几张单子:“先输点液,补充点能量,开点止血和补铁的药!今天就去!不能再耽搁了!”他指着其中一张,“先去缴费拿药,然后去输液室!”
又是缴费!
陈默接过单子,看了一眼药费金额:二十八块五毛。
他默默打开铝饭盒。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张毛票和几枚硬币,加起来最多不超过五块钱。早上那沉甸甸的五十七块三毛,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空气仿佛凝固了。诊室里只有老大夫写字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林秀兰看着儿子空空如也的饭盒,看着那几张轻飘飘的药单,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身体一软,差点瘫倒,被陈建国死死扶住。
“医生……这……”陈建国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怆,“钱……钱不够了……早上刚……”
老大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衣着朴素、满脸愁苦的夫妻,再看看旁边那个半大少年手里空空如也的铝饭盒和那几张毛票,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严厉的目光扫过林秀兰灰败绝望的脸,又落在陈默紧抿着唇、眼神却异常执拗的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拿起笔,在那几张药单上飞快地划掉了几种药名,重新写了几种,然后又在其中一张单子上签了个字。
“去缴费吧,按这个方子拿药,先拿三天的量。”他把修改后的单子递给陈默,声音依旧严肃,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输液的钱……算了,我先签个字,你们去输上,钱……回头再说!记住,明天上午八点,空腹,必须来做胃镜!不能再拖了!”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峰回路转!
陈默猛地抬头,看向老大夫。对方己经低下头,继续写着什么,仿佛刚才的“通融”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陈默知道,这“回头再说”西个字,对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大夫来说,意味着多大的信任和风险!在这个年代,医院管理严格,欠费治疗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冲散了冰冷的绝望。他深深地向老大夫鞠了一躬,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您!医生!谢谢!”
陈建国也反应过来,拉着妻子,语无伦次地连连道谢:“谢谢大夫!谢谢!我们明天一定来!一定来!”
林秀兰浑浊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拿着修改后的药单去缴费,果然便宜了许多,只花了十块二毛。陈默用铝饭盒里仅剩的钱,加上父亲身上摸出来的几毛钱,勉强凑够了。
当冰冷的药液顺着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流入母亲青色的血管时,陈默坐在输液室冰凉的塑料椅上,看着母亲闭着眼、眉头微蹙的睡颜,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点点。旁边,父亲陈建国佝偻着背,像个忠诚的守卫,沉默地守着。
窗外,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筒子楼里那短暂的、充满酱香和希望的喧嚣,仿佛一场遥远的梦。现实的冰冷和沉重,如同这输液室里的消毒水味,无孔不入。
钱!还是钱!
早上赚到的“巨款”,在医院这个庞大的机器面前,仅仅支撑了不到半天,就被消耗殆尽,甚至还需要医生的“通融”。明天胃镜的费用,后续的治疗……像一座更巨大的冰山,横亘在面前。
陈默看着输液瓶里缓缓下降的药液,眼神却一点点变得锐利起来,像淬了火的刀锋。
他轻轻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够!远远不够!
他必须赚更多!更快!
酱香饼,只是第一步!
明天……明天他不仅要带母亲来做胃镜,他还要让筒子楼的门口,再次飘起那霸道的、充满希望的香气!这一次,他要卖得更多!他要让那沉甸甸的铝饭盒,再次装满!
重生后的第一场硬仗,远未结束。那缕在筒子楼里点燃的烟火,必须在更猛烈的风雨中,燃烧得更加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