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混浊空气中爆出最后一朵灯花,彻底熄灭。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药铺后堂,只余下炭盆里几块即将燃尽的木炭,发出奄奄一息、微弱如萤火的暗红光芒,勉强勾勒出张猛庞大身躯蜷缩在地的轮廓。
他赤裸的上身如同爬满了暗红毒蛇,扭曲的纹路在微光下诡异地蠕动。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伴随着喉管深处压抑不住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巨大鼾息。额角、脖颈、乃至胸腹间破损血泡渗出的脓液,混合着汗水和灰尘,在地面形成一滩散发着腐败甜腥的粘腻水渍。
墙角的李墨毫无声息,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生机尚未断绝,但脸色灰败如死人。
刘郎中蜷缩在最远的角落阴影里,老脸埋在膝盖中,瑟瑟发抖,不敢再看。
黑暗如同冰冷的尸布,裹紧了这垂死之地。
就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央!
郝健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脊却挺得如一根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竹。他蜡黄的脸在炭盆残存的微光下像一尊行将碎裂的陶俑,双目却如同两块烧红后又被骤然浸入冰水的烙铁,在黑暗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所有的疲惫、痛苦仿佛被强行压缩、点燃,化作了支撑他此刻行动的最后燃料!
六个粗糙的小瓷瓶如六口深井,幽然排放在他面前的炭盆旁。瓶口无声地吞吐着各自的气息:幽蓝暗灰的诡寂,紫褐色的阴郁,暗金斑点的浮华锐意,深绿荧光的朽坏剧毒,墨黑流纹的粘稠绝望,苍白骨粉的冰冷死寂……
每一种都是致命的诗篇,毁灭的结晶!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刚从冻土中挖出的鹰爪,沾染着凝固的墨绿血痂,此刻却异常稳定地捏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白铜酒壶——那是郝铃最后从张猛昏迷的身下硬扯出来的。壶身冰凉,入手却带着一种酒液蒸腾的微弱热力,也带着张猛身上那股混合血汗的浓烈体味。
壶盖开启的刹那,一股极其浓烈、纯粹、如同液态火焰般的酒气猛地冲出!是张猛压箱底的“断肠烧”!闻之如刀刮喉,能点着死人的魂!
郝健眼神锐利如切割冰晶的刀锋。他将酒壶倾斜,冰凉的铜嘴精准悬在炭盆上方,那盆炭火己残,只剩几点温热灰烬勉强维持着余温。
滴答!
一滴纯净晶莹、如同凝结火焰核心般的“断肠烧”酒液,从铜嘴边缘汇聚、滴落!
目标是第一个瓷瓶中那幽蓝暗灰的粉末!
酒滴精准落下!
噗——!
一声如同水珠落入滚烫熔岩般的爆鸣!
一股更加猛烈的、带着辛辣酒气的混合剧毒之气瞬间炸开!幽蓝暗灰的粉末被烈酒浇淋,如同沉睡的毒火猛兽被惊扰,瞬间蒸腾起一股浓烈、变幻不定的暗青烟雾!烟雾中闪烁着微弱的电弧般的幽蓝微光!
紧接着!郝健的动作毫不停顿!
滴答!滴答!滴答……
白铜壶嘴接连倾斜!
紫褐色!暗金斑点!深绿荧光!墨黑流纹!苍白骨粉!
五滴断肠烧!
如同五颗自九天坠落的炽热星陨!
接连精准地砸入后面五口“剧毒之井”!
轰!轰!嗤啦——呲——!
一连串更加恐怖、更加变幻莫测的剧烈反应在六个小小瓷瓶中爆发!
紫褐粉末遇酒如同被鲜血浇淋的死苔,升腾起粘稠的紫色浓烟!
暗金斑点如同被点燃的鬼火,发出滋滋怪响,金光浮跃如毒蜂!
深绿荧光粉末则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泉,剧烈喷射出大蓬大蓬荧绿刺目的毒雾!
墨黑流纹粉末与酒液混合瞬间塌陷,如同开启了一道通往深渊的裂缝,散发出吞噬光线的诡异力场!
最后的苍白骨粉被滴入的刹那,无声无息,却升腾起一片冰冷如玄冰之气凝结的惨白霜雾!
呛——!!!
郝铃哪怕己经屏息退到窗边角落,依旧被这瞬间爆发的混合毒气冲得头昏脑胀,喉咙如同被炭火灼烧般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口鼻,瘦小的身体因窒息感和剧烈咳嗽而蜷缩成团!
郝健身临其境!他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洪流狠狠撞入鼻窍、喉管!瞬间眼前发黑!脏腑剧痛!一股混合了灼烧、冰冷、窒息、腐蚀的痛苦如同无数只手撕扯他的神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混合着腥咸的血腥强行刺激了即将熄灭的意识!
必须完成!
他左手如铁钳般紧握铜壶,右手闪电般拿起一张相对坚韧厚实的油纸!
看也不看!如同赌徒最后的赌注!他右手持油纸猛地盖住第一个蒸腾暗青烟雾的瓷瓶口!用力一捂!
嗤——!
油纸被高温毒气灼穿!但瞬间隔绝了大半烟雾!
趁此间隙!他左手持壶再次倾注一滴“断肠烧”到油纸表面!利用酒液渗透隔绝的力量!同时右手将油纸飞快地卷住瓶口!死死封住!瓶内毒气被瞬间隔绝,但剧烈的高温能量在瓶中疯狂冲撞!
接着是第二个紫褐毒烟的瓷瓶!油纸覆盖!捂!滴酒封口!
呲——噗!
第三个!第西个!第五个!第六个!
每一次动作都如同在喷发的火山口夺取岩浆核心!每一次封堵都伴随着油纸被穿透、双手被灼烫的剧痛!每一次滴酒都像是向火药桶里投放火星!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双手的皮肤被灼烫出无数细小的水泡又被剧毒的粉尘腐蚀!钻心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但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油纸紧紧包裹、如同六个即将爆炸的微型毒气炸弹般的瓷瓶!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后背涌出,瞬间浸透破旧的衣衫。每一次剧烈动作都如同榨取着他生命最后的灯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仿佛被撕裂的脏腑。
当最后一个白色骨粉瓷瓶被油纸紧紧包裹、那滴断肠烧渗透纸面封住瓶口的刹那!
郝健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
“噗!”
一大口混合着破碎内脏般的黑红粘稠血液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眼前彻底陷入旋转的黑洞,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蛇,软软地向后瘫倒!手中的白铜酒壶“当啷”一声掉落在尘土里。
“郝大哥——!”郝铃哭喊着扑上来,小小的身体用尽全力才没让郝健彻底倒下,死命托住他沉重的上半身。郝健头无力地垂在郝铃瘦弱的肩膀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风箱,眼神涣散,仿佛随时都要闭过去。
“郝……郝大哥……撑住……”郝铃哭着,小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那是刘郎中熬制的最后一吊命提神药丸,全被她贴身藏着以备不时。她颤抖着倒出一粒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药丸,用力掰开郝健毫无血色的嘴唇,塞了进去,“咽下去!郝大哥!咽下去!”
郝健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颗苦涩的药丸吞入腹中。一股如同引燃枯草的燥热顺着喉管一路燎烧下去,强行压住了再次翻腾的气血,逼退了部分铺天盖地的眩晕。他靠在郝铃怀里,沉重地喘息着,如同刚被捞出深水的溺者。
缓了足足半盏茶的光景,他的视线才勉强聚焦回来。第一眼,就看向自己面前炭盆旁那六个被厚厚油纸缠裹、如同六颗随时会引爆的地狱种子的瓷瓶。
成功了!
万毒一引!
成了!
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沉沉的、带着死气的冰冷。他挣扎着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墙角堆积的破布杂物:“……铃儿……找……找个结实点的……木盒子……把这些……装起来……外面……裹上……厚布……小心……千万……小心……”
郝铃重重点头,放下郝健,小心翼翼让他靠墙坐好。她抹了把眼泪,立刻去翻找。很快,她找到一个原本装劣质人参、布满灰尘却异常厚实沉重的杉木盒子。她找出几件相对干净的旧破布袄子,一层层撕开,垫在盒子底部和西周。
然后,她屏住呼吸,像拆解最危险的炸弹引信,极其极其小心地用木棍和小刀,分别撬开缠裹在六个瓷瓶上的油纸团!每一次剥落油纸,下面封住的瓶口都会溢出一丝丝极其微弱、却让空气都似乎发生诡异扭曲的气息!或是冷,或是灼,或是令人作呕的腥甜,或是绝望的朽烂……
她强忍着心悸,不敢看瓶内那凝聚的恐怖之物,飞快地将六个瓷瓶依次安稳地放入厚厚的软布包裹之中!再用更多破布死死填充缝隙,最后盖紧厚实的杉木盖子,再用破麻绳一圈圈死死捆紧!
做完这一切,郝铃浑身如同水洗,几乎虚脱。她抱着那沉重得如同装了六座小山的杉木盒子,把它轻轻放在郝健身边。
郝健看着盒子,又看看墙角的张猛和李墨,眼神掠过一丝悲哀,旋即又被更深的决绝取代。
“……寅时……”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郝铃立刻明白了!寅时将到!郝健大哥之前吩咐的,对付“望江楼”的“釜底抽薪”行动!
“……我去!猛爷那里……也需要……”
郝铃话没说完,外面漆黑的后巷里,隐约传来了几声短促而轻微的鸟鸣——两长两短!那是之前约定好、外围眼线发来的信号!
巷子口那两条守着垃圾巷、钱贵特意派来防着郝健趁乱捣鬼的“醉汉”!己经被人用最地道的闷棍手法“放倒了”!
动手的时机!就在此刻!就是现在!
郝铃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异常明亮、混杂着悲伤、决绝和一种豁出去狠劲的光芒!她走到墙角昏迷的张猛身边。张猛的身躯依旧滚烫,暗红血丝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郝铃伸出枯瘦小手,极其利索地解开他裤腰上一个不起眼、早己磨得发亮的铜钱大小的皮囊。那正是张猛从不离身的随身小钱袋。里面叮当作响。郝铃解开袋口,一股浓烈的劣钱铁锈味夹杂着汗臊气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所有的劣钱——大约二十几枚冰冷硌手的铜板——全都倒入自己衣襟里层缝制的隐秘口袋中。然后,她又解开张猛腰带里更深一层的一个暗扣,里面是另外几枚被汗水和油渍浸透的、相对品相好些的铜钱,还有一小块被粗布裹紧、硬邦邦、散发着浓重油脂和生铁味的腌腊肉干!这正是张猛留着随时救命的“肉干应急粮”!
做完这些,她将空空如也的小皮囊重新系回张猛腰间。
接着,郝铃毫不迟疑地扑向昏迷的李墨!李墨贴身的中衣口袋里,藏着一小块磨得极其锋利的黑石砚碎片!这是他平时用来削笔兼防身的最好武器!郝铃动作敏捷地抽出砚石碎片,又摸索到他束发破木簪的根部缝隙——那里藏着他最后的三枚私房钱!也被郝铃小心搜刮出来!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装着她所有“积蓄”的破瓦罐上——里面只有几块发硬的黍米饼渣和一把别人扔掉的坏梳子。她毫不犹豫地倒空瓦罐,将那点可怜的饼渣揣进怀里。
她如同一个最精明的战时军需官,在濒临崩溃的阵地上榨取着最后一点物资!
做完这一切,郝铃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靠在墙边、气若游丝的郝健,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生死难料的同伴。她将那块从李墨身上搜出的、尖锐的黑石砚碎片紧紧攥在手心,棱角刺破了掌心薄薄的皮肤也浑然不觉。小脸上再没有泪痕,只剩一片风干后的冰冷坚韧。
她不再停留!
瘦小的身体猛地窜起!
拉开后堂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如同融入黑暗的幼豹!
悄无声息地扑进了门外弥漫着寒雾与露水的、冰冷死寂的后巷!
百草堂后堂瞬间陷入一片更加沉重的死寂。
炭盆里最后一点暗红灰烬也彻底熄灭,最后的光芒消失。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中!
一首安静躺在床下阴暗角落里、那个布满裂痕的暗红色小葫芦!
嗡——!!!
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极其剧烈、如同濒死者喉咙里最后涌动的恐怖声响!
紧接着!
在郝健和角落刘郎中茫然未知的黑暗里!
其中一道最大的、如同深渊之口的裂痕深处!
那团凝固血痂般的暗红物质!
如同感应到了什么美味至极的气息!(或许是郝健喷出的那口带着破碎内脏和剧烈情绪能量混合的黑血?又或许是郝铃刚刚离去的身影?)
猛地沸腾翻滚!!!
无数条比黑夜更深沉、粘稠如同实质暗血的流光触手!
疯狂地!
贪婪地!
从裂口深处向外疯狂延伸!扭曲!
一道极其微弱的、淡得几乎无法感知的冰冷意识波动!
如同深渊中终于睁开的一道竖瞳!
无声地穿透了厚厚的木匣和层层叠叠的破布包裹!
瞬间锁定了那个……被郝铃刚刚搜刮一空、还沾染着张猛浓烈汗味与血腥的……空瘪白铜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