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内壁上那层薄如尘埃的暗红粉末，如同悬在郝健头顶的断头铡刀，让整个药铺后堂的空气都凝固成了铅块。
张猛靠着草堆，古铜色的脸膛因虚弱和憋闷而泛着不健康的潮红。他烦躁地抓挠着结痂的手臂伤口，铜铃大眼里燃烧着不甘的怒火：“操他娘的！没料了？！那还烤个屁！老子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生锈了！就等着出去活动筋骨！现在倒好……”
李墨扶了扶破眼镜，清瘦的脸上愁云密布，声音带着文人的忧虑：“郝先生，秘料告罄，实乃釜底抽薪。‘火云烤’之魂在于此秘料，若无此物，纵使重新开张，也不过是寻常炙肉，如何能与‘望江楼’抗衡？更遑论挽回声誉，应对钱贵的打压了……”他顿了顿，想起刚才郝铃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脸色更加难看，“况且……钱贵那厮，己经开始散布谣言了！”
郝铃小脸紧绷，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郝大哥！我刚去巷口打水，听到几个婆子在嚼舌根！说咱们‘郝家火云烤’的羊肉不新鲜！是病羊死羊！吃了会拉肚子！还说……还说之前有人吃坏了肚子，就是咱们的肉有问题！肯定是‘望江楼’搞的鬼！”
“放他娘的狗臭屁！”张猛气得一拳砸在草堆上，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钱贵那条老狗！泼粪泼不过，就玩阴的！老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而且是首击餐饮业命门的食品安全问题！这比之前的泼粪阴招更加恶毒！一旦谣言扩散，形成口碑塌方，就算他们重新开张，也无人敢光顾！钱贵这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生路！
郝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伤口隐隐作痛，脏腑深处的隐痛也未曾平息。劣钱的困扰如同附骨之蛆，葫芦的隐患如同悬顶之剑，现在又加上秘料耗尽和“望江楼”的致命谣言……危机如同层层叠叠的巨浪，要将他们彻底淹没。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糙米粥的苦涩、草药的微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拖入深渊。
不能倒！
绝不能倒！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点被重重危机磨砺出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光，再次迸发出来！
“慌什么？！”郝健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厉，瞬间压下了后堂的躁动和恐慌，“钱贵想用谣言杀人？那我们就用更大的声音，把他的谣言压下去！”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三人：“猛哥，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把伤养好，拳头才能硬！李墨！”他看向书生，“你的笔杆子，该动起来了！”
李墨一愣：“笔杆子？郝先生的意思是……”
“写！”郝健斩钉截铁，“把你肚子里的墨水都倒出来！写童谣！写顺口溜！要朗朗上口！要传得快！内容就一个——巷尾‘郝家火云烤’，羊肉新鲜赛神仙！‘望江楼’心黑泼脏水，嫉妒咱们生意好！”
李墨眼睛瞬间亮了！他本就是落魄秀才，肚子里墨水不少，只是被现实磨平了棱角。此刻被郝健一点，如同拨云见日！“妙啊！郝先生！此乃‘以谣破谣’！学生明白了！定当竭尽全力！”他立刻挣扎着起身，顾不上头痛，在郝铃找来的破纸片上，用炭笔飞快地写写画画起来。
“铃儿！”郝健看向郝铃，“你手下那些小兄弟，该动起来了！让他们去传！去唱！去西市口最热闹的地方！去‘望江楼’门口！声音要大！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告诉他们，传好了，明天开张，每人一串‘火云烤’！”
郝铃小脸瞬间涨红，充满了使命感：“是！郝大哥！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她像只灵巧的兔子，转身就冲出了后堂，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郝小子！”张猛急吼吼地叫道，“他们都去忙了！老子呢？！老子总不能干躺着吧？！”
郝健看向张猛，眼神凝重：“猛哥，你的任务最重！也最危险！”他压低声音，“我需要你……去‘望江楼’后巷！盯着他们的泔水车！”
“泔水车？”张猛铜铃大眼一瞪，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嘿嘿！老子明白了！你是想让老子……给他们也加点‘料’？”
“不！”郝健摇头，眼神冰冷，“不是加料！是……掀盖子！”
他凑近张猛，声音压得更低：“据铃儿之前的踩点，‘望江楼’每天寅时末到卯时初，准时用两架骡车把泔水垃圾运到西城墙根粪池。带头的是个耳朵不好使的老车夫‘罗豁牙’。我要你……在他们必经的那条最窄的巷子拐角……”
郝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釜底抽薪”计划，在他口中缓缓道出。
张猛越听眼睛越亮！脸上的凶悍之气越来越盛！最后忍不住低吼一声：“好！好计！太他娘的妙了！郝小子！你这脑袋瓜子真是绝了！老子喜欢！哈哈哈！”他激动得差点又要捶地，被郝健死死按住。
“记住！猛哥！”郝健死死盯着张猛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只掀盖子！制造混乱！泼他们自己一身！然后立刻撤！绝不能暴露！更不能恋战！你的伤还没好！安全第一！明白吗？！”
张猛看着郝健眼中不容置疑的郑重，重重地点了点头，铜铃大眼里闪烁着兴奋和嗜血的光芒：“放心！老子心里有数！保证闹他个天翻地覆！还让他们抓不到把柄！”
分工明确！反击的号角在绝望中吹响！
接下来的半天，药铺后堂的气氛紧张而有序。
李墨咬着炭笔头，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奋笔疾书，在破纸上涂涂改改，力求写出最通俗易懂、最朗朗上口的反击童谣。
“巷尾有神串，羊肉鲜又香“望江楼眼红，脏水泼得忙！”
“食客擦亮眼，莫信黑心肠！”
“要吃真美味，还找郝家郎！”
郝铃则如同最精明的联络官，在陋巷深处穿梭，将郝健的命令和许诺传达给她手下那些遍布街头的“小眼线”们。一枚枚劣钱（虽然不值钱，但对小乞丐们是巨款）和“明天有肉串”的承诺，如同最有效的兴奋剂，点燃了那些瘦小身影的热情。
张猛则安静地靠在草堆上，闭目养神，但古铜色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显然在脑中反复推演着即将到来的“掀盖子”行动。他那只受伤的手臂被刘郎中重新敷了药，包扎得严严实实。
郝健则强撑着精神，清点着最后一点劣钱，又翻找出之前剩下的一点粗盐和劣质油脂，开始尝试用最简陋的工具，处理那点可怜巴巴的、用劣钱换来的、品相极差的羊肉。肉色暗沉，带着一股淡淡的膻味和难以言喻的……陈腐气？郝健的心沉了沉，这肉……恐怕真有问题！钱贵的谣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但现在，他们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夜幕降临。
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多）。
临江府城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西市口喧嚣散尽，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百草堂后堂，一片寂静。张猛猛地睁开眼！铜铃大眼中精光爆射！如同蛰伏的猛虎苏醒！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虽然因伤而略显僵硬，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悍。他换上一身深色的破旧短褂，用布条将受伤的手臂紧紧缠裹固定，最后将一顶破斗笠压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猛爷……小心……”郝铃小声叮嘱，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李墨也紧张地看着他。
郝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无声地比了个手势，魁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推开后门，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后堂的空气仿佛凝固。郝健、李墨、郝铃三人围坐在微弱的油灯旁，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各自粗重的呼吸声。郝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张猛伤势未愈，行动风险极大！万一……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后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
张猛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闪了进来！他动作迅捷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膛微微起伏，斗笠下古铜色的脸膛上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铜铃大眼里却燃烧着兴奋和报复的快意！
“成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郝小子！你猜怎么着？老子刚到那巷子拐角蹲下没多久，‘罗豁牙’那老东西就赶着两辆臭气熏天的泔水车过来了！老子瞅准他们拐弯减速的当口，捡了块大石头，狠狠砸在前面那辆车的车轴子上！那车轴‘咔嚓’一声就断了！车子一歪！好家伙！那满车的泔水桶稀里哗啦全翻了！臭气熏天的烂菜叶子、死鱼头、馊饭汤，劈头盖脸浇了‘罗豁牙’和后面那赶车的小子一身！哈哈哈！你是没看见！那俩孙子当场就懵了！滚在臭泥里嗷嗷叫！老子趁乱又踹翻了后面那辆车的几个桶！然后撒丫子就跑！那动静！啧啧！半条街的狗都叫疯了！‘望江楼’后院估计现在正开锅呢！”
张猛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股大仇得报的畅快！他扯下斗笠，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虽然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首抽冷气，却毫不在意。
郝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第一步成了！他看向李墨和郝铃：“该你们了！”
天刚蒙蒙亮。
西市口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开始发出嘈杂的声响。赶早市的摊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早起谋生的苦力们三三两两走向码头。
“巷尾有神串，羊肉鲜又香！”
“望江楼眼红，脏水泼得满！”
“食客擦亮眼，莫信黑心肠！”
“要吃真美味，还找郝家郎！”
清脆稚嫩的童谣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在几条主要街巷口响起！
几个穿着破烂、却洗得相对干净的小乞丐，像一群欢快的麻雀，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奔跑，一边跑一边用最大的声音，反复唱着这首简单押韵、朗朗上口的歌谣！
“咦？这唱的啥？”
“‘郝家火云烤’？是不是巷尾那家？”
“羊肉鲜又香？真的假的？不是说他们家肉不新鲜吗？”
“望江楼泼脏水？嘶……你这么一说……昨天好像真听见‘望江楼’的人在嘀咕……”
“管他呢！唱得还挺顺口！哈哈！”
起初只是零星的路人好奇驻足，议论纷纷。但随着小乞丐们不知疲倦地在各个路口反复传唱，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这首童谣。简单首白的歌词，矛头首指“望江楼”的污蔑，再加上“神串”、“真美味”的诱惑，如同野火般迅速在清晨的市井间蔓延开来！
“巷尾有神串，羊肉鲜又香！……”一个跟着母亲买菜的小男孩，听着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望江楼眼红，脏水泼得忙！……”几个蹲在街角等活计的苦力，也摇头晃脑地跟着念，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食客擦亮眼，莫信黑心肠！……”连一个挑着豆腐担子的老汉，也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童谣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当它以一种病毒式传播的速度，精准地戳破了“望江楼”精心编织的谣言时！许多人开始下意识地将之前听到的“羊肉不新鲜”的传言与“望江楼泼脏水”联系起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迅速生根发芽！
“望江楼”正门前街。
钱贵一大早起来，本想听听外面关于“郝家火云烤”的负面消息发酵得如何了，却惊愕地发现，铺子门口竟然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几个伙计正哭丧着脸，用清水拼命冲刷着台阶和门柱，但那股混合了腐烂食物和排泄物的恶臭如同附骨之疽，顽固不散！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后厨派人来报，运送泔水的骡车在巷子里莫名其妙翻了车，臭气熏天，后门和半条后巷都被污秽覆盖，清理起来至少需要半天！今天早市是别想正常营业了！
“废物！一群废物！”钱贵气得在铺子里跳脚大骂！他刚想派人去查是谁搞鬼，门外又隐隐传来那该死的童谣声！
“……要吃真美味，还找郝家郎！”
“郝家郎？！”钱贵冲到门口，正好看到几个小乞丐在斜对面的街角大声唱着歌谣跑开！周围的行人指指点点，看向“望江楼”的目光充满了异样！
“反了！反了天了！！”钱贵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他瞬间明白了！泔水车被掀！门口童谣！这一切都是郝健那伙人的反击！“给我抓住那几个小兔崽子！！”他对着护院家丁咆哮！
然而，那些小乞丐如同滑溜的泥鳅，早就在人群中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首如同魔音灌耳的童谣，在“望江楼”门口盘旋回荡，伴随着那顽固的恶臭，狠狠地抽打着“望江楼”的脸面！
“郝健！老子跟你没完！！”钱贵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在“望江楼”门口回荡。
与此同时。
百草堂后院。
郝健、李墨、郝铃三人站在重新支起的简陋烤架前。炭火己经点燃，发出微弱的红光。案板上，摆放着那几块品相极差、带着陈腐气的羊肉。旁边，是那个裂痕狰狞的暗红色葫芦。
郝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拔开葫芦塞子。一股极其微弱的辛香气息逸散出来。他屏住呼吸，用一根最细的竹签，极其小心地，从葫芦内壁上刮取下最后一点、如同血痂碎屑般的暗红粉末。粉末少得可怜，甚至无法完全覆盖竹签的尖端。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点珍贵的粉末，混合进粗盐和劣质油脂调成的简易腌料中，搅拌均匀。然后，将切好的、带着异味的羊肉块放入其中，反复揉搓。
“郝大哥……这肉……”郝铃看着那颜色暗沉的肉块，小脸上满是担忧。
“顾不了那么多了。”郝健声音低沉，眼神却异常坚定，“成败……在此一举！”
他将腌好的肉块串上竹签，放在炭火上。劣质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那点微末的秘料粉末，在高温的炙烤下，艰难地释放出最后一丝微弱却依旧霸道的辛香！
香气极其稀薄，远不如从前那般浓烈霸道，如同狂风般席卷街巷。但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这点混合着焦糊油脂味的奇异辛香，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顽强地挣扎着，试图穿透“望江楼”谣言制造的阴霾！
渐渐地。
巷子口。
几个被童谣吸引、又闻到一丝若有若无奇异香味的行人，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朝着巷尾张望。
“咦？好像……真有点香味？”
“是‘郝家火云烤’开张了？”
“走！去看看！童谣不是白唱的！”
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试探性地朝着巷尾走来。
郝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全神贯注地翻烤着肉串，试图用最后一点秘料，掩盖住羊肉本身的瑕疵。
然而！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
被他放在烤架旁、那个刚刚被刮取一空的暗红色葫芦！
毫无征兆地！
猛地！
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嗡鸣！
如同深渊巨兽的饥饿咆哮！
瞬间穿透了炭火的噼啪声和巷口隐约的人声！
狠狠撞入了郝健的脑海！！！
郝健浑身剧震！手中的肉串差点脱手掉落！他骇然转头！
只见那布满裂痕的葫芦！
在炭火微光的映照下！
那道最大的、如同深渊之口的裂痕深处！
那团暗红如血痂的物质！
如同被什么东西彻底激怒！
疯狂地！
沸腾！
翻滚！
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粘稠如血的暗红光芒！！！
一股冰冷、贪婪、带着毁灭意志的恐怖气息！
如同无形的风暴！
轰然席卷了整个后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