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深处,无名溪流畔。
冰冷的溪水冲刷着卵石,带走了最后一丝杂乱的痕迹。贺彪勒住焦躁不安的战马,猩红的斗篷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这片被溪水反复冲刷、再难辨别人马踪迹的河滩,又抬头望向眼前这片幽深得如同巨兽咽喉的老林。浓重的腐叶味和湿闷的瘴气扑面而来,令人望而生畏。
“贺将军,”马户的声音带着火器营将领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丧,他驱马靠近,指着溪流下游那片幽暗,“痕迹到这,全断了。水冲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子里…探路的几个兄弟刚进去半里地,就有人头晕恶心,说喘不上气。怕是…真有瘴疠。”
贺彪没有立刻回应,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一鞭子抽在旁边的树干上,枯叶簌簌落下。“一群泥腿子!钻耗子洞的本事倒是不小!”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陈远…这个名字像根毒刺扎在他心里。煮熟的鸭子,竟在眼皮底下飞了!还是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
马户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疲惫不堪、面露惧色的部下,低声道:“贺将军,这林子邪门,硬闯进去,折损太大,得不偿失。那伙人…己是惊弓之鸟,缺粮少药,就算没死在瘴气里,也活不长。当务之急,是回禀大帅,肃清禹州左近,以防其他流寇趁乱而起。” 他巧妙地避开了“追丢了”这个字眼,将重点转向了“得不偿失”和“大局”。
贺彪眼神闪烁,阴鸷的目光在幽深的林子和疲惫的部众身上来回扫视。最终,那股憋屈的怒火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声冰冷的鼻哼:“哼!便宜他们了!收队!回营!”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嘶鸣着调转方向。猩红的“贺”字认旗不甘地在风中卷动,引领着这支杀气腾腾却扑了个空的追兵,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在来时的山道上。只留下溪水依旧淙淙,冲刷着一切痕迹,也冲刷着未竟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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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南,河南总兵李永福军大营,中军帅帐。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巨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微响,将帐内人影投在帐壁上,扭曲晃动。李永福端坐在主位,这位河南总兵面相敦厚,此刻却眉头深锁,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右手搭在紫檀木扶手上,食指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带着沉重压力的节奏,轻轻叩击着冰冷的木头。
“笃…笃…笃…”
每一下,都敲在帐内诸将紧绷的心弦上。
郑嘉栋跪在猩红的地毡中央。他早己脱去了甲胄,赤着上身,仅着一条单裤。后背、肩头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皮开肉绽,鲜血混合着汗水泥污,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画出狰狞的图案。他头颅深埋,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不敢发出一丝呻吟。整个帅帐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水的酸馊气,令人窒息。
帐下诸将,包括刚刚回营、风尘仆仆的贺彪和马户,皆屏息凝神,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只有李永福那单调而沉重的叩击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贺彪。”李永福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让帐内温度骤降。
“末将在!”贺彪心头一凛,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
“人呢?”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贺彪喉头滚动,硬着头皮:“回大帅!末将追至伏牛山深处无名溪涧,贼寇狡猾,借溪水抹去踪迹,遁入瘴疠老林…末将虑及士卒安危,恐折损过甚,有损我军元气,故…未敢轻入穷追。”他将“追丢了”换成了“未敢轻入穷追”,并强调了“士卒安危”和“我军元气”。
李永福的叩击声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压在贺彪身上,仿佛要称量出他话里话外的份量。贺彪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瘴疠老林…”李永福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他没有再追问贺彪,目光重新落回地上如同待宰羔羊般的郑嘉栋身上。这份沉默,比斥责更让人心慌。
“郑嘉栋。”李永福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
“末…末将在!”郑嘉栋浑身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左帅钧令,限期三日,克复禹州。”李永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宣读判决,“你,三千精锐,非但逾期未克,更损兵折将,折了赵铁熊这等勇将!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憋屈,“…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得手,焚营毁旗!你郑嘉栋,是干什么吃的?!你让本镇,如何向左帅交代?如何向朝廷交代?嗯?”
最后那一声鼻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郑嘉栋心上。他猛地以头抢地,“咚”的一声闷响:“末将该死!末将无能!求大帅开恩!求大帅再给末将一个机会!末将愿为先锋,踏平伏牛山,将那陈远挫骨扬灰!”
“机会?”李永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郑嘉栋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具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没有雷霆暴怒,但那股沉重的威压更令人窒息。李永福慢慢弯下腰,伸出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没有触碰伤口,而是猛地揪住了郑嘉栋散乱的发髻,强迫他抬起头,露出那张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左帅的军令,不是儿戏!本镇的颜面,更不容你这等废物践踏!”李永福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被拖累的愤懑。
话音未落!
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的短匕!
“噌啷!”寒光一闪!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郑嘉栋的右耳根部掠过!“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郑嘉栋只觉得右耳根一阵剧痛冰凉,随即是难以忍受的灼热!他下意识地捂住右耳,入手一片温热粘腻和…空荡!一截血淋淋的耳朵,掉落在猩红的地毡上,触目惊心!
“啊——!”郑嘉栋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剧痛和巨大的羞辱让他几乎晕厥。
“拖下去!杖责八十!降为把总!滚去伤兵营!”李永福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一把将郑嘉栋掼倒在地,对着亲兵吼道,“再有差池,提头来见!”
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扑上,将惨嚎挣扎、血流满面的郑嘉栋如同死狗般拖了出去,地毡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和那截孤零零的耳朵。浓重的血腥味在帐内弥漫开来。
李永福胸膛剧烈起伏,掏出一方布巾,用力擦拭着短匕上的血迹,动作粗暴。他重新坐回主位,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贺彪和马户,那眼神冰冷而疲惫。
“伏牛山…”李永福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克制,却更显森然,“悬赏。那陈远的人头,值白银五百两,官升一级。活捉,再加三百两。”他顿了顿,眼中寒芒闪烁,“贺彪、马户,增派斥候,给本镇死死盯住那片林子!山里的耗子洞,也要给本镇翻出来!那伙残寇…本镇倒要看看,一群丧家之犬,缺粮少药,能在那瘴气林子里,苟延残喘到几时!若再让其坐大或走脱…”他的目光如同刀子刮过两人的脸,“…休怪本镇军法无情!”
“末将遵令!”贺彪和马户齐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和沉重。总兵的手段,虽不如左帅酷烈,但这股被逼到墙角、急于找回场子的怒火,同样让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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